２、二十年前，五歲眼中的永夜
接近下午四點的小小幼稚園裡，一個小男孩蹲在空蕩蕩的教室旁，劃著地板上的餘塵，不時抬起頭望著幼稚園大門口。接他的人還沒來。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獨自一個人留到最後。雖然剛剛老師跟他說可以先到操場去玩，但他並不想這麼做。他還沒辦法具體用言語描述出自己為何不想去坐平日最愛的盪鞦韆，只是不想被其他小朋友看到，而下意識躲在教室的角落。沒有家人來接他回家而裝作沒事地甩著盪鞦韆，讓他有種無家可歸的悲涼感。只要有個人願意帶他離開這裡，是誰都好。
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跑到幼稚園的角落，佇立在低矮的灰牆旁。斑駁的水泥牆對他而言還太高，沒辦法看到牆的另一邊有什麼風景。他仰望天空。大樹縫隙間透出天空光芒，彷彿有一雙藍色的雙手拍撫著封閉的幼小心靈。牆的另一邊一定有個美麗又遙遠的國度，小男孩這麼想著。
每天下課後，老師回到教職員室整理東西的這段時間，他就會跑到這裡，像是宗教膜拜似的失神站上好一陣子。當走廊深處傳來咿呀咿呀的鞋跟聲時，他就會回過神來，若無其事迅速回到幼稚園的教室內。
「小夜，今天阿嬤還沒過來嗎？你等等喔，老師關好門就帶你回家。」
長髮的女老師一邊哄著孤零零的孩子，一邊搖著窗戶檢查教室門窗是否都已緊閉。接著老師拉上門，帶著小夜一起走進市區的小巷內。
這名被父母期待而生下的小男孩，希冀他的人生能夠像夜空一樣沉靜而閃耀著點點繁星，被賦予了『夜』這個名字。在父母呵護下長大一直是每一個小孩最引頸期盼的，但對於小夜而言，卻是他早已放棄又遙不可及的心願。
「今天那個圓圓的時鐘你會看了嗎？下午四點的話，長長的指針會指向哪邊？」
「藍藍色的空中。」
天真的話語逗笑了老師。老師輕柔的笑靨如鵝毛般溫暖了小夜的心房。兩人走到巷口，老師拉起了小夜的小手走過馬路。
除了母親以外，沒有人牽過他的手。他嬌小的身軀渴望有如世界般宏偉的母親的溫暖。但每次阿夜都還是不太能適應被一個陌生的人牽著，甚至覺得有點羞澀難為情，細嫩的小臉上頓時泛起了如桃葉般的紅潤。
小夜的家就在幼稚園不遠處。繞過罕無人煙的小巷後，拐一個彎，再沿著貫穿市區的兩線道路走過兩個三叉路口，就到了小夜所居住的住宅區。高矮不一的透天厝參差不齊的座落在住宅區的兩旁。左右兩排數到巷底約有二十多戶，乳白色的老舊油漆與碎破色彩的滑面瓷磚是這條小巷的基調。剛洗好的衣服大剌剌晾在巷子中央，只要一有下雨的氣味，街坊鄰居便會開始相互走告－－活像個自給自足的小社會。但也因為身處封閉的空間，哪一戶哪一家有什麼醜事也隱瞞不過這邊每天無所事事的婆婆媽媽。
在這個年代，車身貼著暗紅線條的黃色娃娃車尚未開始流行，小朋友的家人沒辦法及時趕到學校的時候，老師都會負責送他們回家。
「小夜住在左邊第三間，我們到了。」
老師按下門鈴，掂起腳往緊閉的綠褐色紗窗看去，「老師看看．．．你家好像沒有人，阿嬤還沒回來．．．」
老師托著腮幫子思忖著該怎麼辦的時候，一個氣喘喘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老師，拍謝拍謝，我去菜園澆菜忘記了時間。」
「阿嬤～～～」
先叫出聲的反而是老師，而不是跟阿嬤相依為命的小夜。因為被阿嬤丟下，導致他生起了小孩子的脾氣，表情僵硬的癟著嘴，躲在老師裙擺後面。他還不懂得怎麼表達他孤單的情緒，而身體很自然的做出了反應。
「寶貝孫，阿嬤謀帶錶啊，謀注意丟時間。」阿嬤摸著她電了多年的斑白捲髮，露出鄉下老實人訕訕的笑容。
老師也察覺到小夜正在生悶氣，回頭摸摸小夜細小的額頭，「小夜最乖了，明天下課阿嬤會去接你的，要聽阿嬤的話，老師要走了，明天見喔！」
老師溫柔的細語總有辦法撫慰小夜那小小的心靈。他要的不是實質的呵護，而只是要一種簡單的，被在乎的感覺。
不知為什麼，老師離去的時候，小夜感覺自己的內心像是被挖了一個大洞般的失去活力。對他而言，老師就像是一張巨大的保護傘，只要待在她身邊，就不用害怕任何事情。小夜進門前別過頭去望著遠離的背影，內心萌發出一種特殊的情感。
時序漸漸進入蟬鳴傾注而下的夏天，宜蘭的市區隨處可見和煦陽光下綠油油的稻田。走沒幾步就可以看見深色稻田，與低矮的綠色稻禾。被這些綠色光芒包圍的騎樓下，聚集了一群上了年紀的鄉下人。沒有特別搭起的鐵寮、或是專門販賣各式雜貨品的店家，只是在大路旁，像說好似的各自佔好了位置，擺了幾個老舊沾滿污漬的保麗龍盒，並且自備特大號立地傘，開始賣起魚肉、蔥蒜蔬果、或是貼著藍色標籤的罐裝鮮奶。在超市還沒有進駐宜蘭的時候，這邊可以說是這個地區最好的生鮮市場。
小夜的阿嬤就是這些鄉下人中的一員。她因為要每天早上都要去市場賣菜，下午還得照顧菜園的緣故，常常趕不上小夜下課的時間。久而久之，小夜也漸漸習慣了跟老師一起回去的日子，他們走在一起的背影就像母子一樣自然。
老師知道小夜的家庭狀況。她聽了很多鄰居對於小夜一家的閒言閒語，像是小夜的父親天天喝到爛醉啦、母親跟其他男人跑了等等不好聽的中傷，不論是真是假，她都覺得小夜不該受到歧視的對待，因此對他特別的照顧。
「小夜，後來還有沒有見到媽媽？」
「媽媽．．．都沒有回來了。阿嬤說，媽媽不要我了。」
小夜努力拼湊他所能理解的字眼。他不知道阿嬤為什麼會說媽媽不要他了，只是覺得媽媽不見了是自己的錯。如果自己乖一點聽話一點，媽媽就會回來了。
「媽媽沒有不要你，她只是去了遠遠的地方，她一定也在想小夜。你還有阿嬤跟老師啊，阿嬤很愛你！每天都會送你來學校上課。」
「老師也會像媽媽一樣去很遠的地方嗎？」
「老師會一直在幼稚園裡，不會離開這裡，也不會離開小夜。」
「那我也要一直待在幼稚園裡，大家都不要離開。」
「小夜要保護老師嗎？」
「嗯。」小夜大大的點頭。
老師與小夜的童言童語中散發出母性的溫柔。老師的愛就像溫暖的顏料染進他心靈上空缺的那張白紙，一瞬間小夜感受到他不曾有過的溫暖。
「老師是小夜的媽媽。」
就像咒語般，他內心不斷喃喃重複著這句話。
但這時候的小夜並不知情，遠處一片巨大的陰影正悄悄爬入他小小的世界。
隔天一大早，小夜從睡夢中醒來，發現阿嬤已經不在身旁。天還沒亮，淺藍色的薄暮攏罩著天空，看起來有點像是天空貼上玻璃色紙，透出了不可思議的暈光。
阿嬤在四點多雞鳴的時候就會先到菜園裡去拔菜，將當天可以賣的菜都處理完畢後，才會回來叫醒熟睡中的小夜。有時小夜也會先醒過來，見不到阿嬤的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放聲大哭。但空蕩蕩的家中根本沒有人理會他。久而久之，他再也沒有哭泣。
外面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響，小夜知道阿嬤回來了，但時間似乎比平常還早，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阿嬤用力推開了房門，用不耐煩的口氣叫醒了小夜。趕他去上廁所、幫他刷牙、幫他穿衣服。阿嬤只是催促著小夜完成每一件事，急著把他帶到幼稚園去。
「恁老爸昨寐又喝酒醉回來，不會賺錢，就呷酒尚厲害！真夭壽！昨寐又把阿嬤的私房錢撒撒去，你大漢之後不要像你那沒路用的老爸一樣。」
「恁母啊麻是，對人走走去了！」
「五年前恁老爸跟恁母啊剛結婚的時候，都還好好的．．．」阿嬤重重嘆了一口氣。
「阿嬤．．．」
平時都很認命的阿嬤忍不住隨口喃喃了幾句，但聽在小夜耳裡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他不懂阿嬤口中的媽媽跟人跑了是什麼意思，本來一直覺得都是爸爸害的，可是，阿嬤卻說五年前的一切都是正常的。
原來做錯事讓阿嬤不開心的不是喝醉酒的爸爸，而是五年前不該出生的自己。如果小夜沒有出生的話，是不是爸爸跟媽媽就會合好了？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阿嬤變得好奇怪，說了好多奇怪的事！
內心受到強力擠壓的小夜，連帶想起了昨晚深夜的恐懼。昨晚拖著酒醉低沉的腳步聲，用力甩了家中那扇老舊的門，即使是在半夢半醒間的小夜，也知道父親回來了。每次只要想到那個稱作『父親』的人，他就會湧上一股噁心的感覺。門縫底下傳來陣陣惡臭的酒味－－人體一旦吸收過多的酒精之後，連細胞都會蒸發出一股如同餿水桶般令人作噁的臭水味。
小夜睡眼惺忪的躺在阿嬤的床上，從蚊帳看出去的一切都好不真實。他多希望這是一場夢，但傳入耳中的吵鬧聲卻又如此的清晰。帶著震動的桌椅拉扯聲、阿嬤跟爸爸在黑夜中的嘶吼聲，讓他害怕得摒住呼吸，連動都不敢動。
這是惡夢，對吧？媽媽．．．你在哪？
他不敢跟阿嬤說他所經歷的一切，只能低著頭走到了幼稚園大門。刺眼的陽光、尖銳的摩托車聲從旁呼嘯而過。他被這虛實之間的惡夢壓得喘不過去來，讓他驚慌的從幼稚園大門跑進教室。他全身顫抖的坐在地墊上，大口大口的吸氣吐氣。
「小夜，怎麼了？阿嬤怎麼沒帶你過來？」
見到了老師，小夜焦慮的情緒瞬間瓦解，放聲大哭了起來。
只要有老師就夠了、只要有老師就夠了。他終於找到依靠的場所，內心稍微平復了一些。
小夜不太記得那一天是怎麼過的，只是耳邊不斷響起蟲子的嗡鳴聲。下課時間仍沒有見到阿嬤－－阿嬤果然不愛小夜了。他心裡這麼想著。
本來想跟著老師一起整理教室，但下課時間裡卻出現了一名綁著兩個小辮子的小女孩。她揉著眼睛不停的哭泣。老師拿她沒輒，不斷的安撫著她，「乖乖，不哭不哭，爸爸媽媽很快就會來了。」
小夜記得這個小女孩。她的母親總是不到三點半就已經在大門前等待了。有時候她的父親也會一起來接她，並且與母親走在她的兩側，萬般呵護的跟她一起牽著手走回家。
有多久沒有跟爸爸還有媽媽牽著手了？小夜的心中產生極度的不平衡。天倫之樂的畫面猶如一把銳利的尖刀，劃破了小夜那缺乏保護、如紙醐般的幼小世界。只剩下老師會保護我了，只有老師對我最好了。心靈完全寄託在老師身上的小夜，往前扯了老師的裙擺。
「小夜你也還在啊？老師等一下一起帶你回家喔－－好啦，不哭不哭－－」
老師隨即轉過頭去照顧小女孩，忽略了小夜。小夜心靈深處產生了巨大的迴盪。
「就因為眼前這個小女孩」「老師不要我了」「老師跟阿嬤一樣根本就不愛我」「老師只會騙人」一些莫名的聲音充斥在小夜耳邊，如同一雙巨大的鉗子夾住他的四肢，讓他動彈不得。
「我的小寶貝，怎麼在哭啊？抱歉媽媽來晚了～」小女孩的媽媽匆忙地從遠處跑來，對小女孩又疼又抱。
小夜像是掉到池子裡拼命的掙扎，卻只撈到那薄如雲紗的長裙。老師並沒有發現小夜身上所產生的巨大拉扯。不及不忙的起了身，忙著應付小女孩的母親。小夜的內心揚起了如海嘯般的波動。
「沒有人喜歡小夜」「爸爸只愛喝酒，不愛小夜」「媽媽也不要小夜了，我好想媽媽」「爸爸跟媽媽會分開都是小夜的錯」耳畔的聲音變本加厲的支配小夜的行動。小夜就像脫了線的傀儡，搖晃身軀走往那座灰色的牆角。
另一邊的世界一定不一樣吧，媽媽一定在牆的後方等我！一定是的，一定是這樣的。他的手腳不聽使喚的爬上一旁的大樹，撐直了手用力一蹬，奮力翻上了牆。
綠油油的稻田就在眼前，稻穗逐漸成了形，傳來濃郁的青草香。小夜彷彿看見了他的母親。
「小夜！你在那邊幹麻～那邊很危險啊－－不要亂動呀！」
後方的叫喊聲愈來愈模糊，漸漸聽不見任何聲響。眼前的光好亮好溫暖，媽媽一定就在淺黃色的光芒裡等我。我要去找媽媽，我要去找媽媽－－
廣闊的藍色天空、老師淡黃色溫暖的笑容、青草綠的稻田、褐色的大地、記憶中母親的模糊身形，全都交融在眼前那道光之橋中。
身旁的光景如枯葉般一片片掉落，什麼愛啊、什麼保護、什麼不會離開，全都是虛假。只有眼前的光之橋，才是真實。
只要走到那個盡頭就可以了吧。是吧。一切都會結束的吧。
小夜往前踏了一步，彷彿走入了雲端。
－－他的靈魂，卻在瞬間墜落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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