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四年後，九歲心中的綠意
新的學期開始了。市區內的國小門口擠滿了對心愛的寶貝耳提面命的父母親，以及洋溢著天真笑容的孩子們。小夜繞過這個關愛多得令人窒息的場所，壓下臉迅速走進校園內。
這種充滿父愛與母愛的虛假天堂，令他作噁。他下意識摸著自己眉頭上的疤。這道傷痕仍讓他記憶猶新－－過了多年，仍無法忘懷跌落的那個瞬間－－早一步讓他體認到這個世界的殘酷。
由於那一天的小夜正面著地，眉骨上撞出了一道２~３公分的裂痕，左右手腕也嚴重的脫臼。他被送往附近一間較大的中醫醫院，臉上縫了將近四十針，也緊急接受推骨的治療。令中醫師與幼稚園老師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治療過程中小夜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這個孩子心靈創傷遠比外傷來強烈得多。老師很快就察覺到這點了，但也無法挽回什麼了。
這四年的生活產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去年開始，小夜開始獨自一人上下課。並不是因為他已經可以獨立生活，而是他的阿嬤因為心肌梗塞而過世。是被氣死的。雖然鄉下沒有大魚大肉的生活，但仍不敵自己親生的孩子不外出工作、每天飲酒、並且為了錢跟母親爭吵的這種家庭悲劇。
小夜的阿嬤去世那陣子，他並沒有特別哀傷，甚至覺得阿嬤走了也沒什麼不好，少了一個煩人叨嘴的管家婆，反倒讓他鬆了一口氣。他在喪禮的時候，也不曾為阿嬤流過一滴眼淚。鄰居們一直以為小夜年紀太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所以不會無理的哭鬧。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小夜根本不想為那些與自己不相干的人掉淚，包含他的阿嬤。
生活受到衝擊的，還有小夜的父親。阿嬤在與他爭吵的過程中無預警的倒下，讓他害怕得手足無措，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原本可以恣意取得的金錢來源，而陷入生活的窘境。就連辦喪禮的錢，也是靠鄰居的接濟。鄰居好說歹說才讓小夜的父親認清了現實－－自己仍需要為了自己與小孩外出工作。他白天找了份臨時板模工賺取收入，但晚上仍改不了酗酒的習慣，而只要喝了酒，就會起酒瘋砸壞家中的物品，在深夜中吼叫。曾在喪禮中熱心幫助他們的鄰居，對此惡習不聞不問，也不關心小夜。只要自己長大，自己一定會毫不回頭的離開這個家，離開父親。這是小夜每天一定會在心中複誦的事。
一、二年級的時候，由於每天仍是小夜的阿嬤帶他去上學，所以他在學校就像一般小孩一樣安穩度日。直到三年級他阿嬤過世的時候，其他小朋友才知道小夜家庭的不完整，家長也從自己的小孩口中聽到了這些醜聞。頓時間流言四起，「小夜的爸媽根本沒結婚，小夜是他們的私生子」「小夜的媽媽回到原本的男人身邊」「小夜只有個愛花天酒地的爸爸」這些不入流的流言蜚語。
這幾個學期小夜開始被同班同學欺負。一些小朋友在上課傳給他紙條，上面用歪斜的字體寫著『怪ㄊㄞ』『被媽媽丟下的可ㄌ一ㄢˊㄔㄨㄥˊ』『ㄙˇ小孩，早點ㄙˇㄙˇ算了』等難以想像的卑劣字眼。有時候下課，同班同學也會圍繞著小夜，並且想盡辦法用盡言語欺凌著他。
「你這個沒媽媽的小孩~~~」
「我要跟老師說，你沒媽媽，沒、媽、媽－－」
「你的課本都是偷來的～」幾名小惡霸輪流笑著小夜。
剛開始小夜嚥不下這口氣，小小的身軀用盡全力反抗著，與這幾個小男生打了起來。老師也不分青紅皂白的將動手打人的錯，通通讓小夜來背負－－只因為他沒母親，欠缺管教。後來的小夜學會不理睬那些無聊的惡作劇，也對同學的挑釁漸漸失去任何感覺。有時候更在心中暗自嘲笑那些搞小團體的小惡霸，倚靠著團體而獲得認同感的傢伙，其實很自卑吧。不敢獨自一人面對比自己強大的個體，因此拉起了可笑的友情欄圍，一旦失去了團體這個保護傘，很快就會認識到現實的無情。終其一生只會在這樣無知的優越感中打滾吧。可悲、可憐啊！這樣也好，我是怪胎，你們都是正常人，能夠跟你們的世界劃清，自在多了。我不需要被你們理解，好好在你們的世界中稱王吧！我與你們不同，我就是那種沒有人保護、可憐的孩子，你們卻都是幸福世界中無憂無慮、不堪一擊的膽小鬼。
小夜常將這樣想法寫進作文本中，也在圖畫紙上表達出他心中的黑暗，因此被老師獨自約談了好幾次。雖有些老師很想一窺究竟小夜心中密密麻麻的軀殼下，到底藏著什麼秘密，但卻不得其門而入。半調子的關心是沒有用的。
小夜更討厭父親節或母親節前夕，老師要他們寫下想對自己父親或母親說出的話，然後請大家到講台前像是馬戲團猴子般的朗誦。愚蠢極了。他不懂為什麼在這幾個日子要一面倒的歌頌自己親生父母親的好？這個世界太奇怪了，為什麼沒有人起來反抗呢？
在他這麼想的同時，卻沒發現憤世的黑色泥濘已經佔滿他童稚的幼小心靈了。
開學過沒幾天，小夜抽出父親固定會壓在菜籠底下的一百元，背上書包，準備前往學校。有時候父親喝醉酒忘了放錢，他也不會一大早叫醒父親，而是直接到學校去，然後餓一整天的肚子。要他去求那個酒鬼，那還不如餓死比較快。
當他走出家門的時候，赫然看見三個人影出現在家門口。綁著兩個圓辮子、倚靠著自己母親的小女孩首先映入眼簾。抽咽的小小背影讓小夜愣了好一會兒，是他四年前跌入田坑的那個午後所遇到的小女生。雖然那是小夜心中永遠忘不了的傷痛，但小夜已經懂得如何與心中的黑暗相處，他的表情已看不出任何情緒上的變化。
在小女孩後方的高大男性弓著背，撫摸小女孩的頭；另一名瘦弱的女性蹲下來安撫著小女孩，「寶貝乖、寶貝乖喔，今天開始你跟哥哥一起上學，好不好？」她帶著如風一樣溫柔的口吻。
他們是住在巷尾的一家人。這個小女孩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他們想要一個小男生，無奈前幾個月生下的娃兒又是個女孩子。
她的爸爸朝小夜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穩重氣息的赤褐色粗框眼鏡，「小夜，我們家妹妹今天開始跟你一起走好不好？」
第一次有人將重要的寶貝托付給小夜，讓小夜手足無措，只是直愣愣看著小女孩，不知如何應答。
「媽咪要在家照顧你剛出生的妹妹，爸比也要趕著去上班，你要好好跟著哥哥走喔。」
雖然這家人的舉動讓小夜異常的反感，但小夜卻在他們身上看到一種內心渴望已久的關懷，一種奇怪的溫熱感。只是這種感覺很快就被小夜給抹殺掉了。
小女孩的父母送兩個小朋友到巷口，在遠方揮手送行，「要好好，照顧，妹妹喔－－」
母親的叮嚀漸漸在遠處消逝。小夜頭也不回的快步往學校方向走，而小女孩則是邊含淚邊回頭的跟著前面那個不認識的大男孩。
從家裡走到他們就讀的國小只有十五分鐘不到的路程而已。這個時間點，穿梭在筆直小巷內的都是同一所國小的學生。大家穿戴整齊的卡其制服與亮橘色帽子，從空中俯瞰，就像一顆顆滾往篩口的柿子。
小夜只是不斷的加速往前，切開了規律路徑的好學生隊伍。他不是天生就走得快，只是他很討厭跟其他同學打招呼，腦中也只裝著自己的一切，不知不覺中就變得與其他同學格格不入。他覺得今天跟平常沒什麼兩樣，這世界除了他之外，依舊是空盪盪的。
跟在他後面的小女孩，走沒幾步就加快速度跟著小夜，像隻狗一樣。如同第一次逛百貨公司，一邊害怕的觀望身旁不斷超過她的小朋友，一邊擦拭自己殘留在兩頰的淚液。以前身旁總是有著親近又可以依靠的媽媽，但現在卻只能跟著眼前的陌生小男孩。雖然想要轉頭回去找媽咪，但雙腳卻像時鐘指針一樣不受控制的往前走。被父母親拋下難過得不斷掉下眼淚，卻又回想起剛剛答應過會好好跟著哥哥的事，而努力壓抑哭泣的衝動。
好不容易捱到了學校，兩人各自要走回教室的時候，小女孩趕緊開了口：「小夜哥哥，下課的路隊，要去哪邊排？」
小夜噤了聲，快步離去。該說他不擅長與人交談，或說他突然間多了一個要照顧的『妹妹』而不知所措，他離去的時候顯得有些慌亂。
這也是他第一次面對面與小女孩說話。如母親般溫柔的嗓音在他心中回盪了一整個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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