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是敞開的和式庭園，能夠看見遠方的高地寺山，有一彎小石橋的池子，還有烏帽子石、奇松、明燈籠這些時常會在日式造景裡看到的擺飾，甚至還有豐臣秀吉贈與的誰袖手水缽，完全就是非常標準的，參觀酌收門票的那種庭園。可是我現在卻坐在KIVIK的白色L型布沙發上，眼前是TRÄBY的黑鐵電視櫃，黑色的LIATORP玻璃咖啡桌上還擺著一只漂亮的英式骨瓷杯，裡頭裝著熱騰騰的奶茶。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正在成就院裡的話，我一定會覺得很有品味。
怎麼說呢？也不是不好看，就只是有種像是在夏天穿羽絨外套般的衝突感。我沉默地看著真田信繁從乾淨到幾乎沒有一絲灰塵的中島式智慧型廚房裡走出來，坐在我斜對角的單人沙發上。
「怎麼了？不喜歡喝奶茶嗎？」
「不是，只是有點燙。」我猶豫地看著她白皙漂亮的側臉。「那個，這些家具是妳們買的嗎？」
「嗯。」真田信繁輕撫過沙發的扶手，語氣中帶著一點莫名的期待感。「因為知道自己大概會在幕府裡待很長一段時間，所以就跟佐江一起重新裝潢了，怎麼樣？好看嗎？」
「很好看啊。」只是很突兀而已。
「謝謝。」真田信繁似乎對我的稱讚感到很開心的樣子，她彎起眼睛微微地笑著。「對了，德川同學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我現在才猛然想起自己來的目的。
對了，指原莉乃，妳可不是來喝茶欣賞別人家裝潢的。可是，我到底要怎麼開口才好？我端起茶杯，假裝喝茶來整理自己混亂的腦袋。
『妳好，真田同學，我要色誘妳！』不對，我是白癡嗎？有這麼直接的色誘法嗎？其實像柏木剛才那個不知道是有意還無意的戳背也不錯啦，可是真田信繁現在坐在沙發上耶，難道我要特地叫她站起來嗎？那也太莫名其妙了吧。『真田同學，請讓我色誘吧！』不行，這跟請借我錢吧一點差別都沒有，會被色誘到才奇怪！還是加點動作好了，我就躺在沙發上，然後把頭髮放下來，輕輕地眨了眨眼睛解開上衣釦子或是露出大腿之類的，『真田同學，來嘛？』，啊，這個援交妹似的台詞光想就覺得丟臉，絕對不行。
就說了美人計是只有柏木那傢伙才做得到的啊，真不知道為什麼硬要叫我來，叫盡得她爸真傳的奇妙丸來也比我做的更好吧。
我放下茶杯，長長地嘆了口氣。
「怎麼了？」真田信繁稍微收起笑意，溫柔地問著。「是很難開口的事情嗎？」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這世界上沒有比這個更難開口的事情了。
「沒關係。」她往後靠在沙發椅背上，用比棉花還要柔軟的聲音輕輕地說著。「妳慢慢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介意的。」
真田信繁的傷似乎比我上次看到她的時候好很多了，只有額邊還貼著OK蹦，嘴角的瘀青也還沒完全散開。我看著她因為背光而顯得有些模糊的臉龐，只覺得心裡滿滿的內疚，像是脹滿的泡泡般啵地一聲碎開來了。
「對不起，那個，傷還會痛嗎？」
她微微地楞了一下，才露出比往常更加愉快的笑容。「不會，其實妳不用在意的，會被打傷是我自己學藝不精，對戰況缺乏了解，未經判斷就貿然出手，太過自負。其實我才應該向妳道歉，那個時候如果不是佐江趕到的話，妳們可能就會被我拖累了，很抱歉。」
她為什麼要把這件事當成是自己的錯，明明就是我拖累她的啊。我直直地望著她帶著歉意的雙眼。「不是，我是真的很感謝真田同學，如果不是妳，我們早就已經死了。」
「橫山由依。」
「嗯？」我愣愣地看著她。
「我的名字。」她微微偏著頭，用比音羽瀑布還要純澈的笑容回望我。
這時候該怎麼辦呢？我回想著以前知道別人本名時的反應，然後在她的注視下，慌亂地垂下目光。「那，妳也叫我的名字吧，那個，我、我叫…」
「我知道。」真田信繁，不，是橫山她這麼輕輕地說著。我低著頭，看著自己藍白蘇格蘭裙襬上的的格線，然後像是在練習似地，讓那六個音節不停地在舌尖打轉。「妳曾經告訴過我，忘了嗎？」
不是忘記了，只是不覺得這種小事會被記得。從入學以來就被家康家康地叫著，叫到我都快要忘記自己的名字了。那個時候，是第一次可以在陌生人面前，像以前那樣說出真正的名字，這件事對我有多大的意義，我想她大概不會瞭解吧。
可是，她記得我的名字。我只覺得胸口像是突然間脹滿了，微微地疼痛著。被那個曾經是我的仇人，卻救過我這麼多次，在幕府中相當有名的真田信繁記住我的名字，讓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那是連說感動都好像變得很膚淺，一種無可言喻的情緒。
「因為不太清楚妳的朋友都怎麼叫妳，那我叫妳莉乃好嗎？」
「嗯，好…」明明就坐在室內，又是曬不到太陽的地方，我卻覺得全身上下都像是剛才被日光灼燒般地燙著。如果這時候眼前有一面鏡子，我想我的臉一定跟兩分熟的牛排一樣紅吧。
「我們既然已經交換名字了，就表示是可以託付性命的朋友。那麼，就沒有什麼不方便說的事情了吧？」
所以橫山她剛才告訴我名字，只是為了讓我能夠放心地說出來嗎？我看著她沉靜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有種莫名的失落感。我深呼吸，猶豫地開口。「就是，那個…太原雪齋叫我來跟妳說…」
橫山正認真地傾聽著，身體稍微往我的方向靠過來，柔順的黑髮垂在頰邊，我似乎還能夠聞到洗髮精的香氣。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哽在喉嚨裡一樣，我張了張嘴，發出幾個無意義的單音節後，才無力地垮下肩膀。「算了，妳當我沒說吧，今天打擾妳了，很抱歉，我還是先回去吧。」
我正準備站起身告辭時，橫山她伸手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腕。
「莉乃不把我當朋友嗎？」
橫山用那柔軟清澈的嗓音喊我名字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呼吸好像瞬間停滯住了。她微微垂下目光，輕輕地說著。「如果是朋友的話，就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說的吧。所以，莉乃是覺得我沒有資格當妳的朋友，才這麼說的嗎？」
她如果再多喊我幾次，我大概會當場心臟病發。我捂著自己猛烈跳動著的胸口，慌張地解釋著。「不是，我當然把橫山當成朋友。可是，這件事情真的很難以啟齒，而且我也覺得是個很不應該的請求，所以─，還是算了吧，妳就當作我沒有來找過妳，拜託。」
她歪著頭，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妳說說看？」
「不行，真的不行。」
「可是妳不說怎麼會知道呢？」她用一種像是在哄小孩般的輕緩語調說著。「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絕對的事情，什麼事都是要做了才會知道結果。說不定妳覺得很不應該，我卻覺得只是小事啊。」
我看著橫山的雙眼。沒有想到她的好奇心這麼重，我想今天我如果不說的話，大概沒有辦法走出成就院了吧。我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臉，用武士切腹般的壯烈精神開口。「就是太原雪齋要我來色誘妳，讓妳加入織田家啦！」
說完了，我還是維持著一樣的動作，完全不敢看橫山的表情。其實叫一個女孩子去色誘另外一個女孩子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奇怪了吧！我想像著橫山可能會有的反應，緊張到連呼吸都覺得有些困難。
「加入織田家啊…」橫山喃喃地重複了一次，用相當中立的語氣，完全無法判斷出是好或不好。然後她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輕聲笑著。「是因為兩天後的姉川合戰嗎？不愧是太原雪齋，下了很漂亮的棋呢。」
果然還是不行吧！我無力地放下自己摀著臉的雙手，愧疚地說著。「對、對不起，還是請妳忘了這個無禮的請求吧。」
「為什麼？」她疑惑地輕輕眨了眨眼。
「其實我本來就覺得這樣是不對的。」我凝視著橫山額邊的OK繃，慎重地挑選著腦中零散的詞句緩緩地說著。「雖然我到現在還是覺得真是無妄之災，可是怎麼說都是我和柏木的事情。高城和阿彩她們也好、仁藤和小森他們也好，都是這場戰爭中最無辜的人。為了我們兩個，已經拖了這麼多人下水，怎麼可以讓橫山也被捲進來呢？這種事情，讓妳為了我們無謂的仇怨又受傷，甚至失去性命，這麼自私的事情我做不到。」
橫山複雜的眼神停在我的臉上，停頓了幾秒，才苦笑著這麼說著。「妳真的跟德川家康一點也不像呢。」
什麼意思？我只能錯愕地回望她。而橫山只是注視著我的臉，像是在探詢什麼似地，平靜的目光緩緩地滑過我的五官，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用無奈的語氣開口。「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妳才好。」
「什麼意思？」
然後橫山突然斂起笑容，上下打量著我。「該不會妳根本就不是德川家康吧？妳跟我印象中的那個人真的差太多了。而且也沒有看到家紋在哪，連氣也完全感受不到，會不會是幕府校方出錯了…」
她彷彿喃喃自語地說著。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才好，其實我自己也懷疑很久了，要不是有看到自己身上的家紋，我一定會以為這是什麼新型態的整人節目。雖然我覺得現在的事態發展也非常奇怪，感覺像是完全偏離了原來應有的正常軌道。不過被她這麼認真的懷疑眼神看著，我也只能愚蠢地張了張嘴，又什麼都沒說地闔上。
「妳有家紋嗎？」
「有啊。」我為難地點了點頭。
「像這樣的？」她拉開襯衫領口，讓我可以把漂亮的鎖骨和上面的六連錢圖騰看得更加清楚。可是也拉得太開了吧，隱約間好像看到了內衣的肩帶。
我慌張地轉開視線。「對。」
「是三葉葵嗎？」
「嗯。」所以我們要持續這個一問一答的遊戲到什麼時候呢？我繼續點著頭。
「在哪裡？」
「……腳上。」
橫山從單人沙發上站起來，推開咖啡桌，半跪在我的正前方，專注地看著我只穿著短襪和拖鞋的小腿，柔聲地說著。「莉乃，妳的腳上沒有家紋。」
「不是小腿，是大腿。」我虛弱地反駁著。
她依然蹲在我前方，微微仰起頭瞇著眼，變得有些銳利的雙眼透過鏡片凝視著我，用有些無奈的語調柔和地說著。「我很願意加入妳們織田家，也願意參與姉川合戰。可是，加入織田家，就表示我將把自己的性命託付給妳們。這麼重要的事情，我沒有辦法相信一個身分有疑慮的人。」
其實這麼說也有道理啦，我猶豫地看著她。「那妳要怎麼樣才肯相信我？」
「讓我看吧。」橫山用異常認真，一點笑意也沒有的表情看著我。「只要讓我看到妳確實是德川家康的證據，我就答應妳，加入織田家。」
如果我的家紋是在手上、脖子、鎖骨、肚子、甚至是背我都會很樂意的。可是…我無力地遮著自己的臉，小聲地說著。「我可以用別的方法證明，可是…，只有這個不行…」
橫山微微笑著問。「我們都是女孩子啊，沒有什麼好害羞的。」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笑容和語氣都這麼沉靜溫柔的話，我一定會以為自己被調戲了。我看著她澄澈的雙眼，只覺得自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我…」可是，大家都這麼努力，我怎麼可以因為這點羞恥心而放棄呢。我想著桶狹間之戰和金崎大撤退時那驚心動魄的場景，一次又一次擋在我身前的柏木，還有擋住今川義元攻擊的美優紀瘦小的背影，緊緊揪住了自己的裙擺。
我也不能只是躲在別人背後。如果連這點小事情都做不好，那我就真的是只會扯大家後腿了。
橫山似乎有些於心不忍地嘆了口氣。「如果莉乃覺得很勉強的話…」
「沒關係…」我偏開視線，咬著自己的下唇，緩緩地拉起自己的百褶裙。
成就院內寧靜得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和庭園內微弱的鳥鳴聲。這時候我不免感激起和室庭園的設計，如果是玻璃窗的話，我完全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到哪去。只要一想到倒映在窗上的會是什麼樣的姿勢，我就覺得自己好像馬上就會哭出來的樣子。
「莉乃。」隔了幾秒，橫山輕輕地開口。「在哪裡？外側還是大腿上？我看不到。」
「…內側。」
橫山似乎也對我的回答有些意外的樣子，停頓了很久，可是我卻能夠感覺到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我光裸的大腿上，像是正午的太陽一樣地炙熱。然後她似乎考慮了一下，才用像是沉澱過的平靜語調開口。「那妳的腿再打開一點，不然我看不到。」
明明橫山就是用一種像是要做身體檢查時會聽到的，護士般的溫柔語氣說著，為什麼我會有種彷彿快要崩潰般的羞恥感呢？我用力咬著下唇，微微地打開了自己的雙腿。啊，如果被看到內褲怎麼辦？不行啊，早知道的話我就穿可愛一點的內褲來，或者是穿蕾絲的那種大人款式也可以啊，穿著有米老鼠和唐老鴨圖案的內褲實在是太丟臉了。
當我正把自己的思緒努力地引導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避免自己會因為太過羞恥而暈倒的時候，連接大門的紙障被人用力地拉開了。
是柏木和森蘭丸。
我維持著微微張開大腿的動作，轉過頭去錯愕地看著她。
「妳、妳們…」柏木的表情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她瞪大眼睛，連嘴巴也微微地張開，不可置信地打量著我和橫山。
橫山這才緩緩地站了起來，溫柔地替還在呆愣中的我拉好百褶裙下襬，用一貫的溫柔聲音說著。「我只是在看莉乃的家紋在哪裡而已。」
柏木在橫山提到我的名字的時候微微挑起眉，側過頭，用燃燒著熊熊怒火的雙眼看著那個在短暫驚訝後又馬上恢復笑臉的森蘭丸。「真不愧是妳妹啊！」然後她一點也沒有想理會我的意思，瞪了無辜聳肩的森蘭丸一眼之後，轉身就走。
我看著柏木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橫山，最後還是低著頭，乖乖地追過去了。「喂，柏木妳等等我啊！」
柏木看起來心情沒有很好的樣子，這個時候如果不轉移話題的話，一定會被她拿剛才的事情取笑吧。我當機立斷地隨意找了個話題。「妳走這麼快幹嘛？對了，妳剛才不是去找森蘭丸嗎？結果怎麼樣了？」
「沒怎樣啊。」柏木一臉不在乎地說著。「就吵架了而已。」
「吵架？」不，像森蘭丸那種不管看到誰，不管晴天雨天陰天都保持著一樣角度的爽朗溫和笑容的陽光角色，是不會輕易跟別人吵架的。一定是柏木說了什麼奇怪的話惹怒人家的吧。「妳是去色誘人家的耶，不是去吵架，妳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
然後柏木她轉過頭來，用像是虞美人般美麗卻帶著致命劇毒的笑容望著我，似笑非笑地說著。「指原，我當然比不上妳擅長色誘啊。」
色誘，我嗎？我重新回憶起自己剛才到底做了什麼事，那光是回想起就羞恥到讓我想尖叫的姿勢，還有那些聽起來很曖昧的對話。然後張大著嘴，愚蠢地看著柏木反擊成功之後的得意神情。
我剛才，真的色誘了真田信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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