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在走廊上奔跑啊 ──賤岳七本槍
老實說,我對德川家康這個人根本一點概念也沒有。唯一記得的只有他是初代江戶幕府將軍,吃了鯛魚天婦羅中毒身亡,聽說還曾經被武田信玄嚇到尿褲子。所以當我把上面鑲有三葉葵家紋的黑曜石製校徽別到左領上的時候,非常窘迫地想像了一下自己梳著月代頭,被嚇到尿褲子又吃天婦羅中毒的樣子。
真是太愚蠢了。
我覺得戰國武將,不就是要像本多忠勝或是真田幸村那樣,拿著蜻蜓切或千鳥十文字,站在滿是敵軍的大手門前廝殺,揮舞著長槍抵擋漫天箭雨之類的。光想像就很帥不是嗎?我從以前就偶爾會幻想自己能有這種在千軍萬馬中來去自如,敵軍光是看到我的旗幟就會嚇破膽的氣勢。
不過,我很清楚,那種事情就只可能在夢裡發生而已。因為我現在正抱著大約三十五公分長,刀身兩側分別鑄有梅紋和竹紋,刻有銘文葵紋越前康繼,刀鞘上還鑲著昂貴寶石,裝飾精緻華麗到根本就沒辦法拿來砍人,據說以前是供奉在熱田神宮裡的御前刀,在因為正下著毛毛細雨,石板路有些濕滑的清水坂上狂奔。
雖然已經進入初春,氣溫還是只有兩、三度,幾片落梅隨著冰涼的細雨貼在我的臉上,沒有綁起來的頭髮也凌亂地黏在頰邊。狹小而陡峭的巷道轉角傳來聞起來非常可口的七味粉香味,似乎還有賣京八橋的人端著熱騰騰的宇治茶在招呼客人,路上還有穿小袖和服的觀光客在慢悠悠地逛著,完全就是那種修學旅行時必去的觀光勝地。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像她們一樣穿著和服,愜意地逛著那些賣陶器與京扇、和服的店家啊。可是現在的我,只能累得像狗一樣喘著氣,在讓到兩旁的觀光客間拚了命地奔跑著。
因為我後面有一個高舉著長達三公尺的日本號的傢伙,正追著我不放。那把長槍巨大到隔著一段距離都能隱約看到刀身上的俱利迦羅雕刻,不知道那個留著整齊瀏海,臉蛋圓潤可愛,一邊有酒窩,現在卻擺出比俱利迦羅還猙獰可怕的臉的女孩子是怎麼用單手舉起來的?我在通過三年坂前的文之助茶屋,已經能夠看見清水寺大紅色的仁王門時,忍不住嚎叫著。
「我到底哪裡得罪妳們啊!」
那個女孩子叫福島正則,後面還跟著加藤清正和脇坂安治,據說她們都是學生會長旗下的賤岳七本槍,右手臂上還有豐臣家臣才有資格戴的,用金線繡著太閣桐家紋的黑色臂章。雖然我才剛入學一個禮拜,就幾乎每天都被不同人用不同理由追,昨天是被德川攻打過的北條家,前天是被織德聯軍滅族的朝倉家,讓我已經習慣到,如果改天有一個老太婆跑來跟我追討紅豆麻糬的錢大概也不會太驚訝的程度了。
可是今天這三個人,一看到我走出宿舍只喊了一句『家康妳這傢伙』,就拿起長槍撲過來,我以前到底哪裡得罪她們,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想殺人也該給個理由吧。啊,該不會我以前不小心害死她們吧?
「家康妳這傢伙!!!賠我們的命來!!!」
原來還真的是我害死她們啊。可是那都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而且大家不都一起投胎轉世了嗎?為那些連自己都記不太清楚的事情而追殺我,未免也太蠢了吧。我以前是吃天婦羅被毒死的,也沒有因此而不敢吃天婦羅,討厭天婦羅啊。我哀怨地從底下沒有完全封緊的小門,鑽進本殿裡,氣喘吁吁地靠在牆邊。
清水寺裡安靜得讓我的呼吸聲顯得格外清晰。這裡跟剛才的清水坂簡直就是兩個世界,一點聲息也沒有,連外頭商家的叫賣聲也聽不見。莊嚴肅穆的木造千手觀音似乎讓躁動的氛圍沉靜下來,空氣中帶著雨天霉味,以及炬木與焚香的淡雅香氣。左右兩旁插著顏色對比強烈的縫捲旗,右邊是白底黑鶴丸紋,左邊是大紅金色六連錢,兩個看起來都很眼熟,卻完全想不起來。而觀音像的正前方擺著一只黑檀木製的刀架,架子上有把綁著紅色線繩,長達一公尺的黑色太刀,我瞇起眼,終於在昏暗的佛殿內看清楚刀刃上的銘文時,只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從腳底竄了上來。
我碰地一聲,跌坐在地上。
然後撞擊聲如鐘聲一般響徹整個清水寺。糟了,我聽著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來,越加劇烈震動著的地板讓我的汗從額邊滑到下巴,滴落在有千年歷史的木質地板上。
「耶!胖狸貓妳跑不掉了吧。」
日本號上栩栩如生的俱利迦羅已近在眼前。我瑟縮在牆角,聽著福島正則她們踩上本堂時,木頭摩擦的嘎吱聲響。這次逃不掉了吧。我抱住自己懷裡的葵紋越前康繼,絕望地看著正朝這裡走過來的福島正則。
「正則,東山這裡可不屬於學生會管轄的喔。」
原本以為沒有別人在的本殿裡,響起了溫柔的京都腔。
「啊?信、信繁,原來妳在這裡啊。」福島正則停住腳步,露出非常意外的表情,然後朝對方可愛地眨了眨眼。而她背後的加藤清正和脇坂安治不知道為什麼,正安靜而緩慢地退到本堂外的清水舞台上。「我們剛才不是故意在走廊上奔跑的。」
我現在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有個穿著深藍色劍道服的少女,正對著觀音像,盤坐在那把太刀前方。腳邊平放著一把大約兩公尺長,朱紅槍身的十文字槍。她如墨般的及肩長髮柔順地垂在肩頭,肌膚像是能透出光芒般地白嫩,闔上雙眼的側臉帶著一種宛如神祇般的沉靜感,沉靜而令人安心。
即使如此,但是我可沒有忘記剛開學的時候,負責引導新生那個斜躺在八人大轎上,穿著改良式高衩和服,手邊擺著一把連我這種沒什麼概念的人都知道的絕世名刀,觀世正宗。然後露出有大一大万大吉家紋的雪白大腿,聽說是幕府第一毒舌的學生會副會長石田三成說過的話。
『新生剛入學,因為新仇舊恨被欺負一段時間是應該的啦。不過反正可以邊欺負邊讓自己成長也是好事啊,而且妳們要記得喔,以前強不代表現在強,以前弱不代表現在也弱,所以只要妳們好好練習,想打倒信玄啊、忠勝她們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有關原合戰時被我殺過的東軍將領,想要努力修練之後向全世界最可愛的三成大人我復仇的話,隨時歡迎喔。對了,這裡給妳們一點小提示,如果碰上能夠讓氣收放自如的人,就記得閃遠一點,因為那可不是普通的氣,而是將氣喔。』
雖然不太懂得兩者之間的差別,不過總之就是很危險的意思吧。那麼我們剛才都沒能馬上發現這個叫信繁的少女,該不會就是因為她擁有能夠讓自己隱蔽起來的將氣?我艱困地吞了吞口水。
「那我不打擾妳了。」福島正則吐了吐舌頭,她看起來有點想退縮的樣子,卻還是強裝沒事地哈哈笑著,然後朝我這裡大步跨了過來。「我馬上就把那隻狸貓帶走喔。」
那少女連動也沒有動,甚至連眼睛也沒有張開,可是那把十文字槍卻像是架在拉滿的弓弦上,咻地一聲就朝這裡射過來,筆直地插在我和福島正則中間。「得饒人處且饒人,正則。」
我錯愕地看著刀刃有一半沒入地板中,尾端還微微震動著,發出嗡嗡聲響的長槍。我剛才連那把槍是怎麼飛出去的都看不清楚,彷彿像是憑空出現一般。葵紋越前康繼從我的手裡滑落,撞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叩地一聲。驚魂未定地看著朱紅色槍身的福島正則也因為聲響而回過神來,故作鎮定地退了兩步,然後傲嬌地對我抬起下巴。「今天就看在信繁的面子上,放過妳吧!」
然後她居然就這樣帶著其他人走了!跟剛才一副非殺了我,彷彿是要拿我的鮮血去自己前世的墳前祭拜,說我終於替你報仇了啊的樣子判若兩人。我只能眼也不眨地望著那個仍然端坐在哪裡,紋風不動的少女。這個人,就這樣嚇退了賤岳七本槍?到底是什麼來頭?而且她們剛才叫她信繁,戰國武將裡有誰叫信繁的嗎?
難道是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的別稱嗎?應該不是吧。我聽說武田信玄是有著模特兒般身材的女王,而且意外地喜歡蘿莉。那麼,是越後之龍上杉謙信嗎?也不可能啊,上杉謙信不是早就被學生會長收編了嗎?不可能幫我嚇退賤岳七本槍吧。還是我那個不見人影的家臣本多忠勝?可是我記得之前有人跟我說過本多忠勝是混血兒,而且長得很高的樣子。
當我還陷在少女的身分疑雲中時,她已經站在我面前,彎著眼對我微微地笑著,手上捧著我的葵紋越前康繼。「這麼漂亮的刀,要小心拿好喔。」
她的聲音就像掛在隨求堂前的風鈴一般,相當清脆,帶著一種春日午後的溫膩,軟軟地劃過耳際。我傻傻地重新把葵紋越前康繼抱在懷裡,然後拼命地點著頭。我想自己現在的臉一定很蠢吧。頭髮亂得不得了,臉上還黏著淺色的梅花花瓣,全身上下都是汗,白色襯衫上還有泥漬,裙子下擺也因為逃跑的時候勾到東西而脫線,黑色的皮鞋都快變成土色的了。
實在是太丟臉了,指原莉乃!
「妳是,德川家康對嗎?」然後她輕輕地眨眼,這麼問。
我下意識伸手握住夾在左領上,鑲著三葉葵家紋的校徽。她該不會又是德川家康那個死胖子的仇人吧?如果是的話,依她的能力要殺掉我根本輕而易舉,我連跑的機會也沒有。德川家康那傢伙就只會給我樹敵而已,可惡!我想著剛才那把十文字槍,忍不住在心裡咒罵著。
「不是。」我鼓起勇氣這麼回答。「我是指原莉乃。」
她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用帶著笑意的目光審視我。跟我從入學到現在,所遇到的各種眼神都不同,她是真的在看著我這個人,不是德川家康的轉世,而是指原莉乃。光是這樣,就已經讓我感動到想哭了。
我緩緩鬆開正緊握著校徽的手。
「妳放心,我不會傷害妳的。」她似乎發現我的恐懼,輕輕地這麼說著。
「所以我以前,我是說德川家康跟妳沒有仇嗎?」雖然這個問句非常奇怪,不過這真的是我自從進到這所學校以來,說過最多的一句話了。倒也不是德川家康人緣真的這麼不好,說起來真正人緣差的應該是織田信長才對吧。可是因為織田信長的轉世還沒找到,所以只好先把氣出在曾經跟織田信長聯手的我身上。當然,這其中多少還有著對於幕府將軍的敵意吧,我想自己是可以理解的。
就像全校第一名總是特別惹人厭的感覺吧。可是,我不是德川家康,我是指原莉乃,是那個以前在班上也才排二十幾名的人啊。既然都已經有了新的人生,為什麼還要被遙遠的過去所限制呢?我完全搞不懂。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現在的我,跟指原莉乃沒有任何恩怨情仇。」她溫柔地笑著,白皙的手指輕柔地捻起黏在我臉上的花瓣。「妳該離開清水寺了,等一下森回來看到外來者,會不高興的。妳要記得,以後別亂闖別人的領地,知道嗎?」
什麼意思?意思是我們以前真的有過節?雖然這麼想著,可是我不敢問,只能愣愣地點了點頭,然後看著她輕而易舉地把直立著的十文字槍拔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向奧院。她的背影在細雨中彷彿和整個清水寺融為一體,整個人像是走進白霧般,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我用袖子隨意地抹掉臉上的雨水。啊,剛才忘記問她名字了,而且擁有這麼沉靜氣質的武將,到底是誰呢?我站在仁王門前,看著剛剛還很熱鬧,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卻空無一人的清水坂,疑惑地這麼想著。
「家康!我找了妳好久,快跟我去京都御苑吧!」然後那個對我還稱得上是友善的同班同學柴田勝家,從通往茶碗坂的岔路騎著自行車疾馳而來,吱地一聲在我面前停下。
她小麥色的臉龐幾乎已經被雨打濕,不久前才剛剪短的髮正滴著水,白色的制服也因為被淋濕而半透明,隱約露出底下的運動內衣。雖然都是女孩子,可是這樣還是很害羞啊。我窘迫地看著她背後那把長達九十公分,沒有任何裝飾,只有刀刃上刻著日光一文字,非常樸素的太刀,然後無奈地苦著臉看她。「現在去那裡幹嘛?我沒課了啊。」
勝家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我尷尬的樣子。不,應該說她是被某種強大的喜悅沖昏了頭,她比平常還要爽朗數十倍地笑著,然後亢奮地拉著我的手腕。「笨蛋,誰跟妳說要上課?是要一起去迎接主公入學啊!」
「主公?妳的主公是誰?」我疑惑地看著她。
「我真沒看過這麼笨的德川家康!」她瞪著我,先比了比右手腕上的二雁金家紋,然後又指著自己別在連帽外套的帽沿,鑲有同樣家紋的校徽。「我可是織田家第一猛將柴田勝家,我的主公除了信長大人還有誰?」
我猛然瞪大了眼。
所以,戰國最強的霸主,第六天魔王織田信長,終於要現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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