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紀,蛋在半熟時就可以準備捲起來。之後倒入三分之一蛋液,這裡的份量要掌握好,才能使每層大小均勻。」母親雪子熟練地翻動竹筷,鍋子不斷地發出嘶嘶的聲響。
由紀立在一旁專注地望著雪子的手勢,微側著臉,墨黑色長髮如絹般地披落在肩側。雪子小心翼翼地捲起鍋內半熟的蛋捲,漫不經心地對女兒說。「前幾日恭子介紹的真田先生如何?我看佑馬君人品和家境都不錯,還是留洋的醫學生,由紀也不小,該考慮考慮了,總是寄人籬下也不好。」
「母親,該起鍋了。」由紀白皙年輕的臉龐一如往常的平靜,似乎對雪子的話語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她把一旁的細竹簾洗清擦淨,平放著,讓雪子將熱好的蛋捲擺到竹簾上。「接下來只要捲好、切片就可以了嗎?」
「捲的時候要稍微施點力,讓形狀能夠漂亮些。由紀,味道是其次,外表的美麗與否才是關鍵。」
由紀將金黃的煎蛋切成數片,語氣中忍不住帶上些困惑。「可是,如果味道不好的話,再美麗也是無用的吧。」
雪子捲起和服寬袖,扭開水龍頭,細細地沖洗著雙手。「由紀總是在意那些並不重要的瑣事呢,對男人而言,女人只需要美麗的外表。由紀,聰明的女人總是不幸的。」
由紀一言不發地將切好片的蛋捲成到盤子裡,在母親的注視下乖巧地垂下眼。由紀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是這樣的聰明,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雪子是位相當傳統的女性,她和丈夫駿吾只生了由紀這個女兒,雪子把畢生的心力都放在對由紀的養育上,只要由紀能夠幸福,那麼柏木雪子的一生,就算是圓滿了。
雪子望著她美麗的女兒,溫柔慈愛地笑著。
「母親,由紀姐,宮澤君自東京歸來了。」珠理奈拉高裙擺,從走廊另一側踏著細碎的腳步過來。雪子微微訝異地笑了,和善地端起盤子對由紀開口。「正好可以讓佐江嚐嚐由紀手藝呢。」
「啊,母親,這種東西真是難登大雅。」
「料理可是貴在心意。」雪子將洗淨的竹筷擺在盤側。「由紀和佐江是好友,請朋友吃自己親手做的料理,不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嗎?」
「是的,母親。」由紀柔順地端著盤子離去。
柏木家原本居住在鹿兒島。大正天皇駕崩那年,倒幕派組織的反抗軍以鹿兒島為據點發起抗戰,要求幕府歸還政權。三個月後,整個薩摩幾乎淪陷。柏木家的主人駿吾是退役軍醫,於是委託了曾經共事過的宮澤,將妻女與兩位姪女接到還未受戰火波及的關西暫住。同行的松井氏姐妹是駿吾姐姐的女兒,松井夫婦是幕府派駐薩摩的官員,於是成為內戰第一批犧牲者。駿吾與姐姐感情向來親厚,所以接下扶養兩位姪女的重責。
逃離九州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柏木世家境向來不錯,從沒有過寄人籬下的處境。所以母親對此感到不安,進而想拉近與宮澤家的關係,也是無可奈何的。由紀雖然能夠理解母親的想法,可是對於這樣的做法,仍然感到有些不高興。
由紀覺得自己和佐江之間的關係,不應該摻有任何雜質,只要一想到佐江會認為她的舉動都是刻意討好,由紀就不安起來。
佐江會怎麼看待自己呢?只是這麼想著,由紀端著盤子的手就開始顫抖。不過,佐江不是會那樣想的人吧?佐江一直都是如此正直而開朗,像是永遠不會停下腳步的勇敢之人。是啊,能夠拋棄安逸的生活,毅然決然地為這個國家而舉槍,又怎麼能夠說她不勇敢呢。
那麼說,不勇敢的那個人,一直都只有由紀自己吧。
「好久不見了,由紀小姐。」
宮澤家位於谷町的宅院後庭,有一株樹齡數十年的松。四季常青,即使嚴冬仍然傲然不屈,在寒風中屹立。直挺的樹脊與如針般的針葉,彷如直爽堅韌的佐江,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仍然毫不畏懼地挺身而出。
而佐江正站在樹下,朝廊上的由紀直直地望過來。
她穿著筆挺的卡其色昭五式立領軍服,領上戴著步兵團的紅色領章,同色大沿帽上鑲有象徵陸軍的黃色五星,在日光下閃著耀眼光芒的是代表少佐軍銜的兩線一星肩章。佐江摘下軍帽,偏著頭對由紀微笑。
「最近好嗎?」
「應該是我問宮澤君才是。」由紀溫柔地笑著回禮。「宮澤君近日安好嗎?」
佐江將軍帽夾在腋下,輕輕地撥了撥因戴著帽子而扁塌的前髮。「何必這麼客氣,叫我佐江就可以了。」她對由紀眨眼,曬得紅潤的臉龐上帶著清爽的笑意。
由紀忍不住垂下目光。「那麼,您也請稱呼我的名字吧。」
「被年紀相當的女孩子用敬語真是不習慣啊。」佐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近她的身側,黑色軍靴在陽光照射下格外閃亮。佐江的身上帶著一種洗衣皂的味道,夾雜著淺淺的菸草味,佐江清亮的眼帶著幾縷血絲,眼袋有淡淡的烏色,臉頰有些凹陷。才幾十日不見,佐江竟消瘦了這麼多嗎?
「由紀,這是妳做的嗎?」佐江拿起竹筷,夾了一片玉子燒放進嘴裡。「嗯,果然很好吃呢。」
「不,這都是母親教導的功勞。」
「我記得由紀之前連打蛋都不會呢,怎麼會突然想學做料理呢?」
「母親說,女孩子不好好學會烹飪是會招人閒話的。」
「是啊。」佐江把竹筷放回盤子上。「由紀以後是要嫁為人婦的,果然不辛苦些是不行的呢。」
由紀微微瞪著眼看她,佐江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一般,仰起頭望著松的枝。松枝姿態如此勁挺,晨日結的霜還未完全散去。佐江的側臉收起了軍人特有的凌厲氣勢,換上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有的溫潤稚氣。由紀看著佐江發愣。她從未見過那樣子,帶著女性的纖細與柔美,彷彿沉浸在鬱澀中的佐江。由紀失了神,手裡的托盤一斜,盤上的筷子滾落到木質地上。
「啊,真是的,由紀真是不小心。」佐江彎下腰撿起竹筷,溫和地笑著。「這麼粗心大意,可是沒辦法成為一位趁職的妻子喔。」
由紀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來解釋才對。可是自己又該解釋些什麼呢?為了父親和母親的盼望,與一位理想的男性結婚生子,不也是自己一直以來的願望嗎?只是在佐江注視下的猶豫,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由紀今天穿的和服,非常適合妳呢。」
由紀今日穿了一套櫻色小袖。維新西化之後,不少女孩子開始改穿洋服,連帶使和服的顏色與花式也比以往更加花俏艷麗,像是表妹珠理奈就非常喜愛那一類的西式花樣。可是由紀向來沉穩,所以更偏愛傳統和服,簡樸雅致的花色。為了配合櫻色小袖,由紀還特地選了繡有秋菊的紅色腰帶,蝴蝶結綁法襯出纖細的腰身,烏黑長髮垂在身側,氣質溫婉典雅。佐江細細地將由紀如蘭般內斂的美麗收進眼裡,讚嘆地眨了眨眼。
「由紀真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性。」由紀白皙的臉頰因為佐江如此直接的讚美而紅潤,她低著頭,臉幾乎要貼上手裡的托盤。
「這是前幾日和母親一起到京都四条堀選的。」
「喔?」佐江露出了輕淺的笑。「是友禪染嗎?」
「嗯。」
「我覺得藍染也非常適合由紀,下次有空的話,我帶由紀到京都逛逛如何?」
由紀的雙眼泛著喜悅,她抬起頭望著佐江,有些迫切地追問。「真的嗎?這樣不會太麻煩佐江嗎?」
「沒問題的。」
由紀咬著下唇看她,似乎因為佐江過於爽快的答應而有些猶豫的模樣。佐江對她的反應不解地眨了眨眼,正要開口詢問,卻見雪子從走廊的另一端小步地趕過來,接過由紀手裡的盤子。「啊呀,妳們怎麼站在廊上呢?秋日風寒,站久感冒就不好了。」
「雪子阿姨。」佐江禮貌地向雪子打招呼,開朗而友善地笑著。由紀則低下頭,輕輕地喊了聲母親。雪子責怪地看了女兒一眼,慈藹地拍拍佐江的背。「來來,妳們快進裡面聊吧,我去替妳們泡茶。」
「阿姨,不需要這麼麻煩您。」
「不,怎麼會麻煩呢。」雪子說完,便踩著優雅的腳步離開。由紀望著母親的背影,她從未如此埋怨過自己的母親,她甚至不敢抬頭面對佐江的目光。在佐江的眼中,她們會是多可笑的。佐江會不會把自己的一番心意視為討好呢,只要這麼一想,由紀就覺得胸腔悶重得令人難受。
「由紀。」
佐江輕輕地喊了她的名字。
「下次放假時,我陪妳到清水寺參拜如何?」
由紀驚訝地抬頭看她。佐江依舊對她開朗地笑著,用因握槍而磨出薄繭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勾起由紀藏在寬袖裡的手。
只有我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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