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五十多歲的銀行老守衛,在某天清晨發現他的門前蹲著一隻鴿子,就這樣,他的人生在瞬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如被翻了個面的畫,原本的光彩刹那成爲一片蒼白。
這是曾以《香水》一書享譽文壇的德國作家Patrick Süskind中篇作品《鴿子》(Die Taube)的故事。對於那個一直奉工職守,在自己的位子上兢兢業業一身的老人而言,作者以其心理活動爲主線,貫穿起老人倉皇而又無助的,對這個世界漸趨絕望的認識。
因爲鴿子對其帶來的恐懼,老人放棄了自己的家,住進了旅店,卻因此看到了那位他時常看到的流浪漢。之前老人曾看過流浪漢當街拉屎的狼狽景象,因此認定了房子之於他的重要性。但是,鴿子的到來,剝去他對房子所産生的安全感,讓他頓時如浮萍,飄散無依。而後面接二連三的壞運氣,讓他不僅擔心自己將失去工作,更因爲褲子意外被扯破而漸次失去了驕傲的尊嚴。
整個故事幾乎沒有人物,也沒有太大的戲劇性衝突。故事所擁有的,是一個老人逐漸失去理智,由平靜而篤定的生存方式變成混亂恐懼的心理過程。在閱讀期間,讀者所跟隨的,並不是老人會有什麽遭遇,而是,我們擔心,老人對於這個世界,是重要,還是不重要?
在鴿子到來之前,老人認爲自己是重要的,這種自我認同的重要,進而帶來了心靈的安寧。他所賴以生存的房子很小,但卻如堅硬的殼,給他予保護。
「不要相信任何人,只有與他人保持距離,才會有安寧的生活。」這是老人的生活方式。拒絕別人,才可以減少因爲接觸和碰撞帶來的焦躁和難堪,也可以在平靜無風的安穩下,求得與世無爭的平靜。
當生存的環境變小,處於核心的人自然就變得重要了。
可是,只要有一隻鴿子。
因爲一隻鴿子,老人跨出房子所給予他的保護,進入社會,也因此他開始對自己近三十年的努力開始否定。原本安穩的世界,此刻就像一個球,因爲缺少在周邊環境的固定作用,而開始動蕩漂泊。
我突然發現,時常被文學作品盛讚的堅強的人類,實際上何其脆弱。
現在的我們,儘管日日高呼自由與尊嚴,儘管因爲越來越多的科技而認爲自己已能戰勝自然,可是,當我們置身於一個社會之下,我們發現,物質的多寡已經不是能壓垮我們的殘暴力量,相反的,真正能打敗我們的,應該是心的迷失吧!
在彰顯個人價值的年代裏,我們往往忽視,普羅大衆所提倡的「個人價值」,實際上是一種狹隘偏窄的「個人價值」。這種「個人價值」所建築的原點,只不過是群體性通用的「個人價值」而已。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就曾在他的作品《倫理學》中,提出了一個「第五公則」:「凡兩物間無相互共同之點,則這物不能借那物而被理解,換言之,這物的概念不包含那物的概念。」這其實能從最簡單的角度讓我們來理解。
就像,我們或許很喜歡某部電影,但是當公衆卻一致殘酷的批評時,我們往往會失去主見,開始懷疑自己的審美眼光。
就像,我們厭倦了在觀光景點面前擺出「到此一遊」的樣子拍照留念,也厭倦了跟著旅行團逛商場、買很貴又不值錢的紀念品,但是卻在有限的假期裏,往往還是拿著旅行書,或者被朋友拉著無奈地鑽進旅行團,再次重復無聊的旅行。
就像,在買東西的時候,我們習慣了買名牌,即使有些東西真的又貴又不好用。
就像,Süskind在另一個故事裏寫的那位女畫家一樣,因爲別人說她的作品「缺乏深度」,她漸漸在自我懷疑中失去了上天賦予她的創作天賦。
種種種種,我們都發現,從小就被灌輸「長大後要做有用的人喔」,但是卻往往會在生活中發現,就算長大了,就算成爲一個「有用的人」了,我們對於自我重要性的確認,還是不堪一擊。
在憂鬱症、燥鬱症泛濫的時代裏,我們的心早就被社會規則和不公平的環境戳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洞,我們的自信早就流瀉一空。我時常看到很多人,眼神空洞,對於未來和尊嚴沒有堅持,願意以卑微的態度,容忍一切好的和不好的。他們不覺得別人重要,更不覺得自己重要。就像被鴿子打敗的老人,猛然發現自己牢固的人生規劃,竟不如流浪漢過得快樂,一生的努力仿佛成爲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影。重要的一面被打破,所留下的,惟有死亡。
老人躺在如棺材的旅店房間裏準備自殺,但是因爲一場雨,讓老人的心仿佛被洗滌,呈現出乾淨而堅強的光亮,老人也再度燃起了生的希望。
或許我們也需要讓我們的心堅強起來吧。這種堅強,其實只不過是在一個人云亦云的年代裏,看到自己的身影,聽到自己的聲音。僅此而已。
當我們能像老人那樣,不再顧忌他人的眼光而在跳躍進盈滿雨水的路邊水窪,當我們能在單調而乏味的媒體炮火下找出自己的思想,當我們不再因爲別人的否定而毀滅一個世界的時候,我們就能看到自己重要的一面,也能戰勝很多東西。
比如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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