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與不平凡】
〈雨後〉的故事很妙,妙在一個和妖物無情欲糾葛的人進入了故事,取代了妖物的主角地位。
敍述者「我」在捷運站的月臺看到水雲要自殺,隨後有奇迹地發現她沒有死,而且還勾起了過往對她的情感。「我」帶著落難的水雲回到自己的家,照顧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卻在有一天,發現水雲肚子裏的孩子,竟是彩虹的孩子……
彩虹無法無時無刻出現,所以虹精自然只在特殊的時候出現。於是,縱使有月臺的驚險一幕,故事還是朝寫實的路線一路走去。「我」一直深埋的愛情,經過時間的種植,漸漸開出一朵美麗的花。但是,一切又在見到虹精與水雲糾纏的瞬間破滅。
故事中,水雲所面對的,是平凡與不平凡兩種生活。「我」是平凡的幸福,會在危難時守在身邊,貼心地買奶粉,陪她去醫院。他是不平凡的愛情,會在懸崖邊救起她,也會從飛馳的列車前攫起她的身體。無法說,哪種愛情才是最好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選擇走一條不平凡的愛情之路的人,並不應該得到歧視。
不由想起剛看完的《男婚男嫁》,是許佑生寫的一場同志婚禮。儘管有很多不贊同的人反對著他們,但是,他們卻很努力地找著屬於自己的點。婚禮並不是他們的重點,他們所期待的,是和別人一樣的平等,不特別尊貴,也不特別低下。
因爲這樣,我才更喜歡故事裏的「我」。是那樣溫柔地呵護一個需要呵護的女人,是那樣沈穩地讓她來也讓她走,是那樣安靜地繼續等候,或許真的有一天,有一個她會出現吧!
我祝福不平凡的愛情,我也期待平凡的愛情也可以幸福!
【勾心】
〈星星傾巢,而出的夏日〉是整本書中最詭譎,奇幻色彩最濃重的一個故事。
羽衣娘,一種專偷小孩子的妖物,爲什麽會那麽執著地竊取別人的孩子?曼娟老師在這個故事給了我們一個帶著海洋鹹味的解釋:那些被偷走的孩子,並沒有像大人所想的那樣,被拐賣,被遺棄,流浪他方,相反地,他們卻很幸福地生活著,粘著偷他們走的鈎星。而在樹林裏的生活,使他們避免了在被忽視的世界成長後所可能産生的扭曲心靈。
鈎星不止勾走了孩子幼小的身體,還勾走了他們的心。因爲被如此細膩地照顧著,才有了葛明那樣即使長大了,還是戀戀不捨的情愫。
但是,鈎星卻勾不走勉生的心。從小到大,一次次的伺機而動,一次一次地潰敗。太祖婆則是一個關鍵的人物。
太祖婆也是羽衣娘,卻用火趕走了鈎星,同時用的,還有全家人對勉生的愛。勉生與葛明,不同的環境造就了他們不同對待人生的方式,這就是曼娟老師用這個奇幻的故事偷渡的一個現實的社會議題:家長之于孩子,並不是將其喂飽穿暖就算撫養,心靈的溝通才是比延續血緣關係更重要的部分!
除此之外,羽衣娘這種妖物,也引起了我極大的好奇。鈎星,比起其他的妖物而言,大膽,冶豔,任性而爲。她不像其他的妖物那樣,只和主角糾纏。她滲入人類社會,成爲其中的一份子。太祖婆也是。在人類的社會中生存的她們,能讓她們不飛的原因,或許並不只是那件被藏起來的羽衣,或者是繁華享受的生活,而是一顆系在別人身上的心。她們不停地勾著其他人的心,自己的心卻又被勾走。這就是愛令那麽多妖物奮不顧身墮入紅塵的緣故吧!
【奔馳而過的時光】
〈永夜的奔跑〉的妖物前生,我曾經在很久以前就看過了。而這個故事,也是和原故事差別比較小的一個,所以讀起來並沒有太多的驚訝與意外。
不過,我卻發現這篇故事與其他幾個故事的一點不同,那便是敍述的語境。
與其他幾個故事相比,這個故事有些不像我們身邊發生的事情,反倒有點像一個世外桃源,或者是更古早以前的故事。不管是環境(羅浮山下廣闊的牧場),還是人物職業(教頭、馬師)、稱呼(姨娘、爹爹),都和其他的故事不太一樣。
是否這就應了那句時常聽到的話:「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機逝……」被模糊了年代的這個故事更純粹地將情感的部分停留在兩個點上:陪伴與奔跑。
白馬追風的陪伴,讓萱兒在寂寞的少女時光懂得了什麽是愛,什麽是溫暖。每當萱兒跨坐在白馬上,這是一個何等親密且貼近的動作。躲在馬肚下取暖的細節,更彰顯了白馬對萱兒的重要性。而這,就是兩人情感穩定下來的基礎。
而突破口,則是追風的奔跑。第一次的奔跑,他在她面前停下,從而成了她的馬。第二次奔跑,他從火裏救出了她,帶她到山林,並化爲人形,與她交合。第三次奔跑,則是他帶著她奔進永夜,奔向屬於他們自己的人生。
這三次奔跑,一次比一次強烈,猶如戰鼓,節奏越來越高昂。在模糊了年代的故事裏,追風的奔跑,是一種對愛的勇敢向往。而這個故事,似乎也是一個因爲勇敢而成了最完美的故事!
【秘密】
〈尾巴的誕生〉是一則充滿秘密的傳奇。
這個故事最有趣的地方,是阿逸的身份與態度。之前,阿逸曾因爲海上的事故而對人魚抱著戒心。但是,卻同樣因爲對死去人魚的愧疚,他又愛上了豢養在池中的她。於是,他一面抗拒,一面接近。
這種曖昧的情感直到真相迸發,尾巴長成,才恍然覺悟,原來,自己竟也是一條人魚。
我覺得,這像是曼娟老師所給出的一則溫柔暗示。暗示著我們每個人的樣子:我們總是在生活中,企圖貼近最真實的自己,卻又某種程度地避開自己。明知道自己的缺陷,或者有塊隱地一旦踏入,就會引起自己的嫌棄,可是卻又視而不見,任由心中的那個陰暗角落腐敗潰爛。我們說要愛自己,卻又在不同的場合否定自己。不管是身份地位的否定,對過往情感這些心理部分的否定,甚至是對長相、打扮、服飾這些外表部分的否定。就像很多患病的人,往往最後過不了的,正是自己那關,無法清晰地接納自己的身體,甚至怨恨埋怨,自己將自己推向絕路。或者又像那些終日對社會抱怨,以不得志爲理由沈迷墮落的人,總是用一次一次的麻醉,來安慰本身……
這樣的人,終究是無法看到自己的本身。
阿逸的蛻變,是一種自我認同的過程。在一種不被社會所接受,在社會認定範圍內已經是不幸福的阿逸,只有發現自己的身份,發現自己的不完美只要自己認同,同樣也可以變成完美,他就真的成爲一條幸福的人魚。
不管社會的評判標準爲何,只要認識自己,從本質上接受自己,就能找到幸福,或許,這就是這個故事教會我的吧!
【釋放與回歸】
〈不太遠的遠方〉從一開始就顛覆了我的想象。
我沒想過,原來一隻公狐狸,也可以愛上一個男生。在印象之中,妖物多是妖媚的女性(如前面的羽衣娘,或是粉紅豬),或是賢淑持家的女性(如女螺),又或者是隱秘如謎(如虹精),總之,很難想象一個妖物竟動了如此大的情感,還背負同性情誼。狐狸精阿紫不再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相反地,在愛情的國度中,他節節敗退,甚至逃跑躲避。阿紫的形象,宛如一個細膩的男生。或者是爲了報答清泉母親的餵養之恩,阿紫來到清泉的身邊,卻也逼出清泉身體裏的本質。可是,阿紫卻不像別的妖物那樣,在情欲過後,就那麽淡淡地經過人的生命。他像一個人,以全副身心投入與清泉的愛情裏,想走走不了,想逃逃不掉。
或許可以做這樣猜測。曼娟老師把這一篇放在最後,是在經歷了各種情欲、悲歡的糾纏後,賦予一種簡單而自然的回歸。這可以從文中用不同的字體寫的長短句看出來: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遠方。
遠方在哪里?我可以去嗎?(P219)
你從哪里來?
我來自遠方。
遠方有多遠?
遠到你已經不記得我了。(P227)
你是我的遠方。
我不是。
我希望你是。無法觸摸,難以企及,充滿誘惑。(P234)
帶我去遠方。
遠方其實不太遠。(P240)
從初初的探問,到後來的猶豫,變成心碎的拒絕,再到擁抱的回歸,這些以「遠方」爲主題詞的長短句,揭示出欲望的釋放與心靈的回歸這個主題。
阿紫從某種程度代表了「人們的欲望」(P241),也代表了內心的秘密。當清泉懷抱著對死去母親的依戀,他的內心折射出企圖被溫暖的渴望。阿紫的到來,宛如黑夜中的一雙手,帶領著他走過幽暗的童年。小狐狸的出現是一條橋梁,讓渴求被擁抱被關懷的清泉有了切實的感覺,而瀑布下的欲望交流,則讓他體會到身體所賦予的實在感。一層一層的釋放,一定會呈現一個被壓抑的秘密。所以,當清泉面臨發現自己愛著男生的這個事實時,他伸手推開了阿紫。
於是,阿紫去了「遠方」。「遠方」,就是在你面前,卻不能和你擁抱接吻,甚至不能釋放簡單而純粹的情感。「遠方」,也是一塊向往的淨土,在那裏的,人可以以最自然的方式生活。只有釋放情感,回歸本心,才不會再讓清泉看見教堂內悲傷的母親的幻覺,而只是看到美好的擁抱。
阿紫帶領清泉釋放的,不僅是身體的欲望,更有心靈的欲望。清泉與阿紫的對話,漸漸將「遠方」這個主題清晰化。
去「遠方」,其實是一種回歸。將被異化的人漸漸拉回到本質的人,不再爲規條化的規則所束縛,輕鬆地生活,這便是去遠方。
去那個同穿一件狐皮大氅,看著雪紛紛落下的美好「遠方」,還是要靠自己……
【照妖鏡】
寫到這裏,漸漸覺得,妖物不再是這本小說集的主題。我們看見的那些妖物,或許只是看見了我們自己。
我們總是希望扮演神話中拿著照妖鏡降妖負魔的高人,對著異於我們思考規則的異類盡數撲殺。以爲一切按照自己的標準生存的,一定是好的。可是,是否符合了想象中的規則,就是真的正確的?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可能。當你在照著妖物的時候,妖物其實正從反面看著你?!
而在他們眼裏,想要嘲笑他們的我們,才是把很多可能都斷絕了,愚蠢可笑的妖物吧!
圖◎來自皇冠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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