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夢半醒中,我似乎聽到海潮聲正朝我這邊湧來。我想睜開眼,眼皮卻重得如失控的起重機,垂著沈重的手臂,怎麽也擡不起來。
然後,我在巨大的海浪聲裏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有人在用槳拍擊水面,啪嗒,啪嗒。在單調乏味的啪嗒聲中,還夾雜著一絲如歌般的吟唱聲。聲音仿佛從另一個不知名的空間傳來,聲調很高,像有人拖著鋼絲來回走著,來來回回只有單調的幾個音:
呀——嗚——咿——
呀——嗚——咿——呀——嗚——咿——
聲音像錐子,刺破我的耳膜,無情地一下、一下鑿著大腦神經。呀——嗚——咿——因爲痛而繃緊的腦幹像被揉成一團的紙,不斷收縮,縮得頭皮都痛起來。
我感覺到淚水從我緊閉的雙眼縫隙裏流出,溫熱的液體把我的驕傲刺痛。儘管無法醒來,我卻清晰意識到我的拳頭正在握緊,腳趾像鳥爪一樣用力蜷縮,冷汗浸濕了我的背。我想喊,但發不出一個聲音。
眼前的黑暗轉瞬變成一片純藍。我不確定我的眼睛是睜開還是閉著,但是我卻清楚地“看”到一片藍。那種藍色是我從沒見過的,純得幾乎透明,還閃著白亮的光。我想看清楚到底在哪里,但是我卻無法轉動脖子,只能直視著這片藍。
一個黑影出其不意朝我打過來,接二連三的撞擊隨之而來,我感覺身體受到一陣猛烈地撞擊,就像有個瘋狂的小孩,在拼命搖晃著立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小樹苗。黑影打在我身上,又冷又滑,如一條魚。肉體的痛如此清晰,一如憤怒嘶吼的歌。
接著,我感覺到有人從背後抱住我。他是那麽用力。我的胸口被他箍著,幾乎喘不過氣。我想拉開他,當我的手碰到他的手,我的手就像踩上佈滿苔蘚的岩石般滑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水漸漸漫過我的嘴,我的鼻子,我的眼睛。
我開始無法呼吸,沖進胸膛的水遏止了血液的流通,堵住了氧氣的進入。身體的細胞開始被一一謀殺,我似乎能聽見死亡貼著我的耳朵輕笑的鼻息。
猛然,我的頭能動了。想都不想,我迅速轉過頭。視線撞上了那個抱著我的人,他真的是我意料中的那個人。
度則。
他在對我微笑,帶著嘲諷和得意,以及復仇的快感。我看到之前看到的藍光是從他的身上發出的,他的身體就像個取之不竭的礦產,慢慢疊加,最後形成綿延寬廣的濃烈。
度則慢慢開口。呀——嗚——咿——呀——嗚——咿——那個奇怪的聲音,原來是從他的喉嚨裏發出。眼前的畫面極爲詭譎。一個男生發出如鬼魅般尖銳刺耳的聲音,加上越沈越深的海,讓我第一次感覺到漸漸靠近的死神黑色飄揚的下擺帶起的黴味。
度——則——
我想喊他的名字。我奮力喊出的聲音如此之輕,在他愈見高昂激越的聲音裏一下就被卷走了。我的眼淚湧出,在水中一滴一滴浮著,如一條魚張著嘴吐出一個個悲傷的氣泡,圍繞著我的身體飄蕩。
我看到度則眼裏的堅決。要置我於死地的堅決。
他是絕對不會放過我的吧。
我不會輸給他的!
過往累積的情緒如熔熱的岩漿,掙扎著想沖出皮膚。帶著不服輸的倔強,我扭動著身體。就在我決定與度則對抗到底時,他的手突然鬆開。像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拉著,我的身體迅速向上沖去。我似乎可以看見度則在下面張著手臂,仿佛要擁抱著什麽。他還在笑,一直一直笑著。
沖出水面的一瞬間,我呼吸到空氣的甜味。
我睜開了眼。
我還活在。在海邊漁民家簡陋悶熱的小木屋裏,我真實地感覺,生存與死亡竟可以靠得這麽近。
因爲度則。那個三天前溺水身亡的男生。
我曾經最要好的朋友。
下午的時候,天空飄起了濛濛細雨。在一片灰暗的天空下,洶湧的大海與天連成一片,看起來有些不真切。我站在微雨中,發呆地看著吞噬了度則的大海。
被高高抛起的浪花,是不是度則在表達他的憤怒?!在海底幾萬公尺之下,在不見光的黑暗裏,度則是不是將他的恨堆疊成海灘上的白石塔,一爆發就會引起轟然的崩塌毀滅!
雨雖然不大,但我的衣服卻全都濕了。海風吹散了夏日最後一絲溽熱,我在雨中真切地感受到,夏天過去了。
一想到這裏,度則那張孩子般的笑臉又浮現在我眼前。我記得每次他一笑起來,臉頰就會出現兩個酒窩。我曾取笑他那很像女生,他聽了,對我飛起一腳。
“滾。你才像女生咧。”
度則總愛坐在教室的窗臺上,腳懸在空中晃啊晃。站在一旁的我拉著窗子的木框,吱呀吱呀地轉過來又轉過去。
“嘴這麽硬,來,張嘴,看看咬不咬的斷。”
“好啊。你要我咬的喔!”
度則猛地一躍,跳上我的背。他的雙手圈住我的脖子,學著吸血鬼作勢要咬我的脖子。我又叫又跳,想要把他甩掉。他雙腿勾著我的身體,不肯放開。我們在下課的教室嘩啦啦地弄翻一排桌子,又撞到幾個尖叫的女生。
從玻璃上反射的陽光照在和我打鬧的度則臉上,熠熠放著燦亮的青春光芒。在塵粒飛揚的光影下,他的笑聲爽朗地落了一地。
至今都那麽真實,似乎蓋過眼前的一波波湧來的浪聲。我的眼眶澀澀的,眼淚幾乎快奪眶而出。那些快樂那麽清晰,告訴我曾有過那樣深厚的友情。可是現在,一切都不見了。我只能一個人站在這裏,看著那片吞噬了度則的海。身體裏遊竄的是無法名說的複雜情緒,已經不關乎悲傷,更出離了痛苦。就像《Kill Bill》裏被埋在地裏的新娘,只能用力地一腳一腳向上踹著密閉的箱子,仿佛惟有這樣,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毀滅的。
突然,我的耳朵又聽到黎明時分聽到過的那個奇怪聲音。呀——嗚——咿——呀——嗚——咿——我看到西邊的天空不知何時出現一團黑雲,很濃,就像蒙了好幾層黑布的布團,誰也不知道那裏藏了什麽可怕的東西。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著那片烏雲,一種奇怪的感覺告訴我,那裏即將會發生什麽和我有關的事情。
奇怪的聲音越來越響,一下一下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響。黑雲被風推著,快速朝我這邊靠近。我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個站在迎面疾駛的火車前的人,不知是因爲恐懼而腳軟,還是潛意識已經不想再拒絕不可抗拒的命運。
黑雲飄到我的頭頂,停住。像踩了急刹車,幾乎可以聽到尖銳的摩擦聲。同時,奇怪的聲音戛然而止,隨之包括海聲、風聲,全都不見了。我如同一個被抽去聽力的人,寂靜像一條黑色斗篷,劈頭蓋臉地罩住我,讓我一時無法反應過來。死一般的平靜,比起驚心動魄的聲響更讓我發寒。
沒有預期的,黑雲像被十幾個人朝不同的方向扯著一般,在我的頭頂突然炸開。我看見一道銀光從黑雲中射下,直沖向我。我還沒有回過神,許多小小硬硬的東西打在我的身上。
伴隨著痛楚,聽力也像接上了電源突然恢復。各種聲響排山倒海地湧來。風聲、海聲、不知哪個空間傳來的尖叫聲、溺斃的人在水中咕嚕骨碌的吐氣泡聲……如打開黑洞的門,我的耳膜像被猛烈地衝撞,強烈的痛楚讓我捂住頭,痛苦地大喊。
“啊——”
我閉著眼睛蹲在那裏,雙手抱著頭。像失去控制的玩具,只知道發出人類最本能的哀嚎。仍有東西不斷打向我的頭,我的手臂,我的身體。和肉體的痛苦一起鞭打我的,還有那詭譎的聲音。
呀——嗚——咿——
那聲音充滿了喜悅,似乎看著我越痛苦,他就越開心。我似乎可以聽見那裏夾雜著笑聲,得意而興奮。
我慢慢將手放下,湧出的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仰著頭,看著那片黑雲。我看到從黑雲中掉下來的打在我身上的,竟是一顆顆碩大的珍珠。腳下已經滾了一地銀白的珍珠,每一顆看起來都價值不菲。
一場昂貴的報復。
“珍珠雨!”我聽到旁邊有人驚喊。我發現幾個漁民正朝這邊跑來,他們的眼裏放著興奮貪婪的光。
身體巨大的痛楚讓我再也無法支援。我眼前一前,昏了過去。
在閉上眼之前,我發現那些從天空不斷落下的珍珠,就像第一次看到度則的時候,他那雙大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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