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曆年前,參加華僑學校的料理教室,學做蘿蔔糕。家長會裡的熟面孔媽媽問我,你老家過年做蘿蔔糕嗎?怎麼做?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老家做蘿蔔糕,在十年前的每年過年前,苗栗老家的阿婆,都會做蘿蔔糕。然而,與其說「做」蘿蔔糕,不如說「變」蘿蔔糕。
上小學時,一放寒暑假,就被送回苗栗鄉下,都是快過年的某一天,姑姑們帶著表弟表妹們回來,大人在還要燒柴火的廚房弄東弄西,孩子們就在三合院跑內跑外,連蘿蔔的影子都沒看到,忽然空房間裡就會飄來蘿蔔糕的香氣,過年期間,下午的點心和晚上的消夜,就是煎的香噴噴的蘿蔔糕。
長大後,都是年夜飯的前一個小時回到鄉下,連爐灶的煙都沒瞧見,蘿蔔糕就上桌了。
被這樣一問,我很努力的回想,阿婆的蘿蔔糕怎麼做。某一年,我好像看過一台鐵皮機器,流出白白的汁液,我覺得好奇,這台鐵皮機器,終年擺在屋簷下,那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它作業,然後有人就告訴我,這汁液就是蘿蔔糕的原料。
對了,我知道平常不吃三餐以外的零食的我,為甚麼會這麼鍾情阿婆家的蘿蔔糕,因為阿婆家的蘿蔔糕是白的,完全沒有看到我討厭的蝦米,小時候聞到蝦米香菇的味道會讓我頭暈。長大後,吃飲茶一定點蘿蔔糕,在早餐店或小吃店,有蘿蔔糕也必點,雖然料都一定比阿婆家的又多又好,但是口感都沒有阿婆做的實在,這樣一兜,我才發現到原來自己吃東西,不但講求色香味,還很重視嚼勁,不喜歡吃太軟的東西。
料理教室結束後,直奔中華街買材料,回家複習,看著筆記,我知道自己無法重現阿婆的蘿蔔糕,因為加了蝦米香菇和叉燒進去,糯米粉的水比例也不對,在蒸的時候,就知道太軟了。家人很捧場,很快的就吃光了,相隔不到幾天,我用剩下的材料又做了一次,第二次太硬。
但是,我想做的是純白的蘿蔔糕。出國後,我最懷念的就是阿婆的蘿蔔糕,卻一直都沒問阿婆蘿蔔糕的做法,因為我知道我沒有那台鐵皮機器,肯定是做不出來。還有,或許淺意識裡,認為阿婆會一直做給我吃,雖然他已經沒做很多年了。
去年冬天,除夕夜的下午,阿婆在看護中心往生。之前就聽叔叔說,阿婆的情況很不好,可能拖不到過年,日本過完年,本來都已經安排好,想訂機票回台灣看阿婆的最後一面,打電話跟媽媽說,卻聽到電話的那一頭用急切高調的語氣說,幹嘛回來,浪費錢,阿婆意識也不清楚,不認得人了,把機票錢留起來,辦喪事的時候,全家回來,讓孩子穿紅衣送終。
現在想來也許是藉口,但是我不能否認那個急切高調的語氣,令我卻步,我好不容易離開那個令我緊張不舒服的家,我實在不敢一個人去面對,想想這十幾年來,我還真的沒有自己一個人回去過,孩子是我和那個家很好的緩衝劑。回去看阿婆一面,或許能了了我的心願,可是我害怕單獨面對那個家,也許停留期間的某個晚上的對話內容,又會勾起一些不愉快或是知道某些我也無能為力的問題。
三個禮拜後的喪事,我哭得很傷心,我想這是我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哭得這麼傷心,我除了難過阿婆真的走了,還責怪自己為甚麼這麼膽小,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為甚麼不能勇敢地面對自已的原生家庭。
帶著阿婆生前常穿的一件外套做紀念,回日本後,以為自己在喪禮上已經哭得很傷心,應該發洩夠了,沒想到我還是會覺得很難過,尤其是聽到那一首「廁所的女神」,我討厭那首歌,祖孫之間的感情,藏在心裡面就好了,為甚麼要寫成歌。
阿婆很老了,93歲了,算是壽終正寢,為甚麼我還會為阿婆的往生覺得難過,我想,很大的原因是我沒有鼓起勇氣回去看他的最後一面,我沒有親口告訴他,我雖然遠在日本,但是我很想阿婆,我在日本過得很好,先生是個負責上進認真工作的好先生,兒子女兒健康活潑,我有一個我一直很嚮往的家庭生活。
今年的一月底,換了太郎大正五年出生的外婆老衰進安養病房,老天爺幾乎是安排好的,婆婆還是按照原定計畫到LA上一個禮拜的舞蹈課,我自告奮勇地每天坐電車轉公車上病房看外婆,我是有私心的,第一天我就握著外婆的手,拜託他,等他到了另一個世界後,請轉告我的阿婆說,我很難過沒有去看阿婆的最後一面,也請阿婆不要擔心,我在日本過得很好。
太郎的舅舅給了我看一本書,裡面寫說,臨終前的人還是有意識的,除非生病,腦筋還是很清醒的,我又更勤奮地每天都握著外婆的手,重複我想說的話。直到外婆去世的前一天,當天因為工作出了差錯,一直到下午才解決,沒法去醫院。吃過晚飯後,太郎提議說要去看外婆,我握著外婆的手,告訴她白天工作出了差錯,不能像往常一樣來看他,實在很抱歉,也因為這樣,才發現自己每天能來看外婆,原來是一件很高興的事,謝謝外婆讓我有這樣的機會,把自己想對阿婆做的事,對外婆說。
沒想到說完後,呼吸本來微弱的外婆,對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但是我選擇相信外婆聽到了。然後隔天早上,和阿婆一樣個性害羞的外婆,悄悄地走了。
外婆的喪事也順利結束了,我又上了中華街買了做蘿蔔糕的材料,我還是照食譜加了蝦米香菇,炒了五花肉進去,這次軟硬適中,頗受好評。但是,我最想做的,還是純白的蘿蔔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