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lowe outs in the past-why don’t we out the present?
─ Derek Jarman.
一、前言
Christopher Marlowe 寫的歷史劇《愛德華二世》(Edward Ⅱ),參考了Raphael Holinshed、Robert Fabyan 及John Stow 等人寫的編年史 。愛德華二世對蓋維斯頓(Gaveston)的恩寵踰制、對伊莎貝拉皇后(Queen Isabella)的冷酷,還有教會和貴族們對此的憤怒,以及蒙提門(Mortimer)的跋扈都史有所載。當然讀者和觀眾一定會問的是︰為什麼要寫愛德華二世?一個荒淫無道的同性戀,讓王室蒙羞的國王。當然人們會往他們希望的方向解讀,如果是以保皇黨的觀點,Marlowe是在為受到教會和貴族們欺壓的英國王室說話;從馬克思主義來看,則是佃農和地主階級間的鬥爭;以天主教的觀點,這齣戲是在譴責和懲罰同性戀非為生殖目地的性行為;以女性主義觀點,這是飽受精神虐待的妻子應該採取的復仇行動;如果是一個同性戀平權運動者來看,愛德華二世和蓋維斯頓的下場是同性戀者遭迫害的一頁悲慘歷史。
各種不同的解讀加上關於Marlowe本人的許多謠言和傳說,許多學者的意見分歧,有人認為他是一個虔誠的傳統天主教徒,也有人認為他是一個無神論者 。德瑞克賈曼(Derek Jarman)則認為Marlowe是個同性戀者,藉由他的劇本來表明身分(come out)。賈曼作為一個作家、導演和同性戀平權運動者,重新詮釋《愛德華二世》,把Marlowe的歷史劇,改成跨越當代與古英國的版本,著重在描述愛德華二世與蓋維斯頓的愛情,使用各種劇場元素,讓這個劇本更符合同性戀的審美態度和人權意識,剝除在異性戀機制下的常規,營造出另一種觀影經驗。
二、三角關係是《愛德華二世》的中心
Marlowe利用三角關係的緊張狀態支持整個劇本。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三角關係是愛德華二世、伊莎貝拉皇后和蓋維斯頓的關係,其它的三角關係也依此而生。愛德華二世和伊莎貝拉皇后代表的是王室。愛德華二世對蓋維斯頓(一個異邦人、一個佃農階級)的親暱寵愛,一但勝過與王室息息相關的貴族和教會,甚至影響到他們的既得利益時,就會引起貴族和教會的不滿,造成國王與貴族、教會的決裂。伊莎貝拉與蓋維斯頓既是情敵,又不得國王寵愛,自然會脫離王室,傾向以蒙提門為首的貴族和教會,甚至成為一個太過激進的戰士 。
愛德華二世的弟弟肯特(Earl of Kent)原本站在國王這邊,並斥責那些對王室無禮的貴族,但當他勸告愛德華二世捨棄蓋維斯頓時,被愛德華斥為叛徒,便倒向皇后和蒙提門的陣容。後來愛德華二世被監禁,肯特為國王的自由奔走,又成為貴族們的叛徒,最後被處死。他是一個遊離在王室和貴族之間危險關係的犧牲者。愛德華王子(也就是後來的愛德華三世)也一樣,他愛他的父親,也同情他的母親,在得知愛德華二世被謀殺後,為了保護王室的權力和尊嚴,他必須殺了蒙提門,將母親關在倫敦塔上。
這個三角關係,是愛情的、是親屬關係的、是政治的、是階級的。愛德華二世這邊有自己的人馬,皇后和蒙提門這邊也有自己強大的勢力,最脆弱的是蓋維斯頓,因為他除了國王的愛和封賞以外無有任何盟友。所以一但蓋維斯頓被殺,這個三角關係馬上就成為白熱化的兩極對立,這個由階級和愛情引起的對抗,失去了爭執的個體,變成政治上的陽謀,蒙提門和愛德華二世只能進而不能退,直到一方消滅為止。
三、三角關係的再定義
然而在這個王室和貴族勢力大不如前,階級對立不明顯的當代,賈曼要如何突顯三角關係的張力呢?首先他將敵對關係的龐大人員單純化。愛德華二世身邊只有一個同性戀心腹史賓賽(Spencer),所有的貴族反對勢力則以一個異性戀軍人模樣的蒙提門為代表。電影一開始賈曼就把愛德華二世關在牢裡,萊特波恩(Lightborn)則取代了葛尼(Gurney)和馬特維斯(Matrevis)的職責監視他,整個故事其實是愛德華二世在回憶與蓋維斯頓共享的過去,以及在惡夢中預見自己必死的命運。這種安排,可以使蓋維斯頓死後的權力鬥爭,以最經濟的方式交代完畢,賈曼想要著墨的還是三角關係。
與蒙提門一伙的貴族們,除去個別的姓名,以一群中產階級的姿態出現,出入王宮時有大批吵鬧的獵犬相隨,呈現出一種挖苦諷刺的形象。蓋維斯頓被迫害至死後,一群同性戀平權人士以愛德華二世為首,與鎮暴警察對峙,宛如「石牆事件」重現。弱勢者從佃農階級變成所有的同性戀者,他們對抗的對象是迫害同性戀的政府、警察、反同性戀的教會和中產階級,而且強勢者總是互相勾結的。即使貴為王室,如果是同性戀就會被踢下來,愛德華於是成為弱勢。
這種形式的三角關係影響範圍更大、更全面,且更尖銳,對抗也更直接。這種異性戀近乎生理上對同性戀的厭惡,以及同性戀對一切壓迫的反彈,使得所有人都顯現出他們最邪惡的一面出來。蓋維斯頓的態度與其說是個農夫,不如說像是個流氓;伊莎貝拉皇后從一個充滿妒意女人變成兇悍的吸血鬼;蒙提門不但是個無文武夫而且是被虐待狂(異性戀不一定就是正常);小王子愛德華偷窺橄欖球隊的裸男而且喜歡戴媽媽的誇張耳環、穿高跟鞋、塗口紅(這不是一般人對同性戀者童年的刻板印象嗎?),一副長大後會變成跟爸爸一樣的同性戀的樣子。愛德華二世則在這些人中間遭遇各種擺布。
四、性幻想與惡夢
賈曼利用這個充滿壓力的三角關係作為推進的動力,使角色們做出種種絕決的行動來,愛人們因為即將來臨的分別,更努力的取悅對方;復仇者因為全部豁出去了而加倍的慘忍。
第六景愛德華二世坐在王位上,蓋維斯頓睡在他身邊,愛德華說:
Music and Poetry is his delight,
Therefore I’ll have Italian masques by night
Sweet speeches, comedies and pleasing shows,
And in the day, when he shall walk abroad,
Like Sylvan nymphs my pages shall be clad,
My men like satyrs grazing on the lawns
Shall with their goat-feet dance an antic hay.
此時一對美麗的男舞者在國王面前獻舞。
第八景出現了一個頭戴桂冠的健美先生,舞弄著一條巨蟒。小王子愛德華則窺視著他。
第二十五景則是國王與蓋維斯頓在健身房運動,一群貴族和獵犬湧入,質問他:
Why should you love him whom the world hates so?
國王回答:
Because he loves me more than all the world.
第二十六景小王子看到了一群裸體的橄欖球員。
第三十一景,蓋維斯頓即將被驅逐出境,與愛德華二世話別,賈曼安排他最喜歡的歌手Annie Lennox在此時高歌一曲Cole Porter 的Everytime We Say Goodbye.一對戀人在歌聲中擁舞。
第四十八景,蓋維斯頓被蒙提門刺傷後,在寢室內把史賓賽介紹給愛德華二世。蓋維斯頓說:
Ay, my lord;
His name is Spencer.
For my sake let him wait upon your grace.
蓋維斯頓暗示著在他無法服侍國王的這段期間,他可以容許史賓賽服侍國王。但在Marlowe的原著中,這句話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的,而且伊莎貝拉、Balduck、姪女等人都在場 。賈曼讓史賓賽與蓋維斯頓、愛德華二世的關係不只限於主僕,而提升至同志的關係,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史賓賽願意為愛德華二世而死。
賈曼從長篇台詞中選取最重要的片段,甚至不同片段的銜接,配合MTV式的影像,把許多潛台詞具體化出來,服務了許多螢幕前同志的幻想。然而讓許多同性戀者的坐立難安的惡夢也同時呈現出來。
第三十五景蓋維斯頓被警察揶揄並凌虐至死;第六十九景蒙提門殺死史賓賽後還丟下一句”Girlboy! ”,是所有同性戀最害怕遇見的身體和語言上的暴力。從第二景就不斷出現燒鐵棒的萊特波爾,一直到第七十八景愛德華夢見自己被壓在桌上,遭肛門炮烙之刑,則成為貫穿全劇的焦慮。
不只是蒙提門的軍人、父權的形象,伊莎貝拉強悍霸道的母親形象也成為小王子的夢魘。
第三十八景,伊莎貝拉射殺一隻吊起來的鹿。
第五十景,伊莎貝拉、小王子、蒙提門一起用餐,小王子被迫穿上軍服。
第七十二景,伊莎貝拉指使萊特波爾暗殺國王。(在Marlowe的劇本裡,是蒙提門指使暗殺行動。)
第七十六景,伊莎貝拉咬肯特的脖子,吸他的血。小王子這時候已經開始戴耳環和塗口紅。
第八十一景,伊莎貝拉和蒙提門被關在籠子裡,小王子(已經是愛德華三世)站在籠子上跳舞,他穿著媽媽高跟鞋,已經變成一個Girlboy。
伊莎貝拉的瘋狂,可視為恐同性戀的歇斯底里。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只是想到他們的領域不該被同性戀佔據,而做出許多非理性的傷害行為。小王子可視為一種弱勢的反動力量,他喜歡穿女裝就是喜歡,是無法改變的,就好像同性戀不可能改變他的性向。
五、激情與詩意
面對己身的弱勢與欺壓者的強勢,賈曼的愛德華二世和蓋維斯頓採取一種邪惡(mean)的態度對抗。
第十四景,愛德華二世和蓋維斯頓作愛時的噪音吵得蒙提門不得安寧,穿著睡袍衝出來罵人:
This Edward is the ruin of the realm.
或許愛德華就是想毀了這個壓迫人的王國。
第二十二景,蓋維斯頓把主教剝得精光,徹底羞辱他一番:
Convey this Priest to the Tower.
A Prison may beseem his holiness.
第二十三景,蓋維斯頓與伊莎貝拉在長廊上相遇。蓋維斯頓非常有技巧的引誘她,讓她以為他想要親吻她,然而他只是要羞辱她。
QUEEN Thou wrongst me Gaveston.
Ist not enough that thou corruptst my lord,
And art a bawd to his affections,
But thou must call my honour thus in question?
GAVESTON I mean not so, your grace must pardon me.
(Mocking)
QUEEN Villain, tis you that robst me of my lord.
GAVESTON Madam, tis you who rob me of my lord.
兩人的敵對狀況與各自的畏懼與絕望不言可喻。
第六十二景,與警察們的對峙過後,愛德華二世抓到一個警察,把他吊在開腸破肚的牛屍上,一刀刺死他,愛德華說:
Vailed is your pride; methink you hang your head,
But we’ll advance, traitor; now tis time
To be avenged on you for all your braves,
And for the murder of our dearest friend,
To whom right well you knew our soul is knit,
Good Pierce of Gaveston, my sweet favourite;
Ah rebel, recreant you made him away.
這種邪惡是一種不得不的邪惡,愛德華和蓋維斯頓知道蒙提門的惡意,事實上,愛德華還覺得他對那些迫害他的人太好了。所以,在第五十九景,愛德華帶領一群同性戀與警察對峙時說:
March with me my friends,
Edward this day hath crowed him King anew.
賈曼的Queen Edward Ⅱ可以視為同志運動的發展史,從in closet到come out,從零星的被壓迫到以集體激進的行動反政府。在賈曼拍這部電影時正是許多平權運動者爭取廢除反同性戀法律的時候,所以這部電影有它的歷史意義和為同志發聲的宣傳功能,但我們在看這部電影時也無法忽視賈曼鋒芒畢露的才華,與Marlowe原作中的美麗詩意。
在賈曼電影劇本中的第一景,垂死的愛德華一世留下遺言:
Edward, Edward.
Blood oozes through the King’s vizor.
We hear the sound of a bagpipe lament.
最後一景:
Edward stands alone at the top of the stone ramp.
EDWARD But what are Kings, when regiment is gone,
But perfect shadows in a sunshine day?
I know not, but of this I am assured,
That death ends all, and I can die but once.
Come death, and with thy fingers close my eyes,
Or if I live let me forget myself.
He turns away – raises his arms to the heavens.
賈曼最後在剪接時卻把這兩段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靜止的同性戀平權運動者的形象。這個選擇是正確的,在這個以激烈手段以暴制暴,不再臣服於權威的時候,他們孤注一擲,切斷了親屬關係,放棄了異性戀定義下的天堂。賈曼以這部電影向所有為此犧牲的同志們致敬。
書目:
Geckle,George L. Tambulaine and EdwardⅡ: Text and Performance.
London: 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88
Jarman, Derek. Queer EdwardⅡ. London: British Film Institude,1991.
Leech, Clifford. Christopher Marlowe: Poet for the Stage.
New York: AMS Press,1986
Sale, Roger. Christopher Marlowe. London: 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1.
Steane, J. B.ed. Christopher Marlowe: the Complete Play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80
Thomas, Vivien and Tydeman William, ed. Christopher Marlowe: The plays
and their source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tledge,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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