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初，鄰居友人的奶奶過世了。月中出殯時適逢假日，於是我們幾位朋友都一同參加了她的告別式。鮮花簇擁的靈堂上方掛著一幅加大沖洗的老奶奶生前的彩色生活照，看起來親切且平易近人，很難讓人相信老奶奶已經躺在廳堂那精緻肅穆的薄板棺木內，那是一種專為火葬所設計的棺木，輕薄短小，有別於傳統棺木厚重而恐怖的印象。
簡單而隆重的告別式，禮儀師用著麥克風宣讀著上香者的順序，包含鄉長與許多社團均有派員參加，各種法事儀禮舉辦完畢後告別式便宣告完成，只見四個身著白襯衫狀似高中生的喪葬社人員，各用了一隻手便將棺木抬起運往黑色廂型車，出殯的隊伍便準備出發了。
我不是喪家的親屬，我跟其他朋友都只是在左手臂綁上白色毛巾，一同加入送喪的隊伍，跟大部分的喪家家屬搭上遊覽車開往南投。沿途不時可以聽到隊伍前頭嗩吶的悲鳴、電子琴的哀樂跟鑼鈸聲響。決定要送老奶奶人生的最後一程是沒有經過多少考慮的，「扛去燒」這樣的喪葬做法一直以來也都只存在於長輩的口中。
車窗外可看到許多茶園、鳳梨園、跟其他許多花圃果樹的栽種園。車上有幾位小朋友一直在哭鬧，嚷著要糖果吃，喊著食物分配的不公平，然後又嬉笑成一團，我彷彿有置身於旅行團的錯覺。
遊覽車搖阿晃著約莫經過兩個小時終於到達水里的火葬場，放眼望去幾乎都是身著孝服的等待隊伍，遠遠看著，有幾座高高的舊舊的火爐，有很多台推車與工作人員在忙進忙出，外頭圍了幾圈喪家持香默拜，黑色廂型車將棺木送抵達火葬場的門口，火葬業著示意輪到我朋友他們家的儀式了。
火葬前還是會進行許多法事，這時棺木被抬放到預備進爐的推車上，還有一些我無法辨別的輔助裝置，法事結束準備將棺木推入爐子前，喪家的哭聲拉拔到最高，我看到朋友的媽媽與阿姨們極為不捨幾快昏厥的神情，棺木緩緩的被推入到爐子的入口後關上門。朋友的爸爸表示燒爐的時間需要一個半鐘頭，他建議大家到外頭休息與等待。
於涼亭的等候時間裡還是可以看到火場那邊的動靜，這期間來了許多輛殯葬禮車，從裡頭推出了各種式樣精美又肅穆的棺木，看到了許多不同地方禮俗的法事，也看到了從其他爐子裡所推出來的火葬後的骨骸，由於距離太遠的緣故，看到每座台車推出來的骨骸，都是相似的。
南投水里這邊的好山好水一向為眾人所皆知，火葬場這邊有一座靈骨塔，外圍的平台甚為寬敞，這裡位於山腰，遙遙望去可以看到許多壯闊的風景，遠遠的有許多座山在不甚晴朗的天空中連綿而去依稀可見，還有橫亙在山與山中間的陸橋，有一道寬廣的河床往這邊延伸過來，這邊秀麗的山水與遼闊的視野，應該很適合安置業已安息的靈魂。
經過一個半鐘頭的休息與等待，朋友家屬的情緒也差不多穩定下來了，這時又重新聚集在火爐前，火葬業者將推車從火爐出口處拉了出來，推車上就僅僅只剩下約略可辨的頭顱、骨盆、臂骨、腿骨外，其他都呈塊屑狀。
首先是看到有幾位年輕人用鐵夾在推車上挑挑揀揀，將骨頭作分類與集中分別裝至鐵盤中，最後是一盤一盤地擺放在撿骨師傅的桌上。
骨甕是原本就準備好的，撿骨師傅用我們所無法理解的順序跟排列將骨頭裝入甕中，臂骨腿骨這類較為大型的骨塊，就像餅乾那樣一旋即脆斷，師傅的手法俐落而老練，表情認真而冷漠。
從他嘴裡刁根煙與講電話的神情中，不曉得那是看慣生死的豁達或是蠻不在乎？或者很有可能他只是做好他的工作罷了！圍在一旁的家屬似乎也看得有些呆楞傻眼，沒有誰敢出言發問或質疑。
過程中撿骨師傅搭配使用許多不知名的法器，骨塊很紮實地滿滿地被裝填在骨甕中，上頭再緊塞一塊摺疊整齊的黃巾，粘上瓷蓋，再使用另一張黃巾與類似長筷子般的法器，將整個骨甕打包的緊密有致，拎起骨甕就像是拎著一件稀鬆平常的行李，交到了朋友父親的手上，整場火葬儀式就到此告一段落。隨後啟程回到家鄉那邊的公墓，進塔安放。
參與整場火葬儀式的感受並不是恐懼，而是令人震撼與深深的疑惑！震撼的是，那火燒完的屍骨，並非我以前所想像的全數化為骨灰，或者是肉身毀滅而屍骨完整，而是零零碎碎的塊狀殘餘，僅僅只剩這樣！
或許這也是由於不同的火葬場而有不同的做法與結果差異罷了！整場儀式令人充滿問號，然而那很多過程與細節是無法解釋的，每個人都靜悄悄地，沒有討論，只是全然地接受這樣的處理與安排。
一個下午待在火葬場看到了許多式樣不同的棺木被推進了火爐，然後拉出來的骨塊都是相似的，經過相類似的撿骨分類裝填手法，最後交到家屬手上由黃色布巾所包裹的骨甕也是雷同的。
如果不是在火爐前有標示號碼與名牌，如果不是家屬有跟催相隨於火場工作人員，如果不是……，我很難想像如何在一時間內從那些火爐拉出來的推車上頭的相類似骨塊中，去準確分辨哪些骨塊是自己的親人？
在回程的車上，我沒有太多關於死亡或是信仰的思索或醒悟，我的腦海閃過電視劇常出現的畫面與對白：「化成骨灰也認得」，我對於這句話的真實性感到深深的疑惑！
那可能是某種強烈的愛或恨，意志的延伸或誇張或是翼盼，很有可能在戲劇中詩意中或是某種瘋狂的執迷中，那是可能成立的一句話。然而就那天參與火葬的經驗與觀察，我認為，化成骨塊或骨灰，應該是無法分辨了，應該是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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