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鎮的老家房子(圖一)
【家族憶往】
小時候,我自以為是上海人。稍稍成長,姊姊常常提醒,我們住在南翔,是鄉下人。
南翔鎮屬嘉定縣,也就是滿人入關後「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嘉定。高中時得知作曲家黃自也是嘉定人,不禁覺得與有榮焉。
老爸生前提到過,南翔到上海,搭火車還要經過一個地方,這個站名我忘了。如今南翔被納入大上海,但是仍然稱為南翔鎮或南翔古鎮,一如整個嘉定縣也被納入了大上海區,但仍保留縣的稱呼。這一點和我們台灣的情形不一樣。
綜合網路資訊和家父的記述,南翔乃嘉定縣內少數富裕的村鎮之一。最早是梁武帝在此建白鶴南翔寺,因以得名。我們祖先早期因為逃避太平天國之亂而由河南汝南堂一路遷徙至此。祖父在地方上是負責辦
團練的,那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地方民兵制度。姊姊出生於1939年,所以還記得祖父的一些事蹟。祖父周秀卿在地方上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舉凡鄉間鎮上之糾紛,皆由他出面仲裁。所以經常有村鎮鄉民送各種蔬果雞鴨等到家中致意。
老家的房子(見圖一),解放前是鎮上唯一的兩層樓建築。一樓前面是幾間店面,有一間是自家開的雜貨店,其餘店面出租給人。後面大半是客廳和廚房,二樓是包括祖父母、爸媽、叔叔嬸嬸、外婆等的臥房。( 請參閱:
往事雜憶──姊姊的故事 ) 姊姊說,祖父常常喝了點酒後,會跳上餐廳的大圓桌上打一趟拳。他甚為疼愛身為長孫的哥哥,所以姊姊常慫恿小她兩歲的哥哥向祖父要零用錢,這時祖父雖然打盹被吵醒,一看是孫兒,二話不說,要啥有啥。
媽媽生前有一次一面打毛線一面跟我說,祖父雖然退隱鄉間,但在青幫裡的輩份要比杜月笙高。有一次上海方面還派人來請祖父出馬,但為祖父婉拒。姊姊說他小時候記得這個場景。家中客廳賓客雲集,甚是隆重,祖父在一個臉盆中洗手。我參考歷史事件,推測是杜月笙離開上海遠赴香港時,大約1943/44年左右,青幫大佬派人來南翔邀請祖父出馬。祖父以金盆洗手的儀式,表明已退出江湖不便與問。家父出生於民國元年,他在自述中提到,年少時曾遊歷東南亞,到新加坡短暫工作,一路上必然仗著青幫的關係得以成行。他抗戰期間雲遊西南和西北,也曾得益於幫會的協助。
回頭說說南翔話和上海話之間的大同小異。上海是後來新興的商業城市,所以可知南翔古鎮的發展早於上海。它在地理上比較靠近蘇州,所以南翔話稍稍接近吳儂軟語。上海話則由於來自四面八方的移民,腔調比較硬一點。譬如「我」,上海話的發音是「ㄜㄨˊ」,南翔話發作「ㄣˊ」,至於「阿拉」則是寧波話的發音,這是由於在上海做生意的寧波人多的關係。所以網路上有這麼說法:上海話比較接近浙江話;同時也收納了附近各地的方言,例如「乖乖隆地咚」,是出自揚州話。
老爸曾說過,南翔饅頭指的不是饅頭,而是小龍湯包,是上海一帶有名的小吃。普通我們南翔話(包括上海話) 稱饅頭為「ㄇㄧˇ ㄉㄟˋ」,南方的南唸「ㄋㄧˊ或ㄋㄧˇ」。但是稱「南翔饅頭(小龍湯包)」時,唸法是「ㄋㄩˇ ㄧㄤˊ ㄇㄩ ㄉㄟˋ」。我至今還記得初高中家住豐原時,老爸在客廳門邊唸說時的口音和嘴形。
自從離家讀大學之後,說聽家鄉話的環境逐漸稀少,待在原生家庭的時間也不多,加之後來與父母家人間回話都以國語進行,所以越來越生疏,終至如今口不能言。直到最近上網聽了些地道的上海話和南翔話之後,好像家鄉方言的聲音逐漸被喚醒。(
上海寶爺)(
南翔方言朗讀)
小時候假日的活動之一,是跟著老爸到西門町的昆明街去。印象是搭三輪車由成都路左轉昆明街,有一棟二樓住著一位律師龔伯伯,上海話稱他「ㄐㄩㄥ ㄅㄚ˙ ㄅㄚ˙」。老爸去那兒打牌,我和大弟去那兒不知玩什麼,反正小孩出門到了新鮮的環境就覺得好玩。因為我們那時都迷西部片和西部英雄,記得ㄐㄩㄥ ㄅㄚ˙ ㄅㄚ˙一見面會摟著我或大弟誇說「賈利古柏來了」,這句話蠻受用的。有一次大弟不小小心還從二樓樓梯頂一路滾下來,幸好沒大傷。( 圖二)
大學到畢業後一段時間,西門町還是上海話的天下。記得有名的點心店有「老大房」、「采芝齋」、「老天祿」等。當年一些店家的店員和跑堂以及騎樓下的擦鞋童,上海話都朗朗上口。我大一時,頭一個月還沒申請到學校宿舍,因此住在堂哥在西門町租的旅館套房裡。每天放學後要回到旅館經過成都路的小巷口時,都會有皮條客拉著我說:「笑臉誒,進來坐坐!」有一次我還真用盡吃奶的力氣才掙脫開來。如今,隨著都會的變遷,景物全非。偶爾在幾個角落,依稀瞥見舊時的痕跡。我曾看過昔日生龍活虎、在西門町橫著走的街頭混混,晚年坐在小吃攤上成了落拓的糟老頭(見圖三)。
多年前在上海的堂哥和堂姪們來訪時,他們說的上海話我居然一句都聽不懂,和我記憶中父母與在台堂哥的語調節奏都不一樣了!時代變了,「過去」無論如何回不去了!
民國45年(1956)雙十節,昆明街旁的三兄弟。(圖二)
(圖三)
我想起關林哥的朋友,
十分四海、吃得開的樣子。
道上角色。
我想起有一天在西門町
的小吃店,看到老病的他,
突然的老病,精神全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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