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請蔡長盛教授書我的自撰句「茶 咖啡 白開水 共禪一味」以自勉。
「朝聞道夕死可矣!」──淺談我的咖啡美感之旅
我喜歡喝茶和咖啡,就跟喜歡聆聽音樂一樣,可以和生命內外的閱歷相互指涉、參照:或者它們豐富了對生命的感受,或者生命的經歷豐富了領受它們時的意涵。當初以門外漢的身分栽進音樂和咖啡的世界以來,一直從外行的角度來描繪並形容我的主觀直覺。本文內容純為個人聯想、臆想和猜想串成的經歷和體驗,若覺得所言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不妨棄之可也!
【一】、對茶的移情同感
對茶與咖啡的品茗,有人或謂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不可與嚴正的藝術並舉並列。對此,我覺得:鐘鼎山林各有所好;三萬四千法門,門門可以得道;小不可以言小,大不可以言大;一枝草一點露,各人頭頂一片天;只要可以幫助我們在生命中得到一點新的體悟,幫助我們在人生旅途上邁下新的一步,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可貴的渡岸之舟!
我有幸早年得茶藝先進的提攜,隨其逐一涉獵各種茶品,雖不專入,但總得一籠統概念,甚而幾度幸運地經歷品茗的美感經驗。
其一是雲南普洱散茶,讓我體驗了南方瘴癘之地千變萬化的雲霧之氣,時聚時散,如處蠻荒叢林之中,有似老莊道家幻化自然的情境。
也就在同一天,體驗到水仙岩茶的不同滋味,其秀雅端莊大方,彷彿失傳的雅樂,讓我感受到溫文爾雅的儒家文化,一派淑世而中庸不偏的氣韻。
這兩支茶,一奇一正,呈現了茶與中國文化契合之處,也證明了茶藝足以作為中國文化及天人合一精神的代表。
飲茶多年後,才逐漸接觸並認識了咖啡。
在此之前,對咖啡的認識,恐怕就像七年前在瑞士遇到的一位西方知識份子對茶的了解。
那時奧地利藝術家尚諾邀我去玩。其間有一段瑞士之旅。我帶了一批茶隨他一路會見朋友,並順道進行小小的茶會 ( Tea party )。記得在蘇黎世時,有位卅歲左右的年輕人跟我嗆說:茶有啥好喝的?西方的咖啡才值得品味。我愣了一下,只好請他品嘗看看再說。於是我泡了從台灣帶去的正宗東方美人,他品嘗之後馬上改口,承認茶的滋韻不輸咖啡。
對於茶與咖啡兩者的異同,到最近我才有了一點粗淺的心得,容後再論。這兒就先談談我的咖啡因緣。
【二】、邂逅咖啡
最早,旅居夏威夷的大學同學首度返台,送了每位同學一包夏威夷純KONA咖啡粉,口味極佳,同學們紛紛讚不絕口。有位同學正因病定期灌腸中,還說用這咖啡灌腸效果奇佳。不久,因緣際會經由朋友推介,開始在南京東路、伊通街口附近一家咖啡店定期買KONA豆。這是我認識的第一支咖啡,從此熟悉了KONA的火山味。
後來,住家附近公園旁開了一家咖啡店,老闆的手沖咖啡非常精到。於是我也跟著熱衷手沖咖啡,放棄了之前簡便的滴漏咖啡機。
在這店家除了熟悉的KONA,還喝到藍山,對藍山有了初步的體認:這是一支滋味四平八穩,入口舒展度極佳的咖啡。
2005年,一位學攝影的朋友在四維路開了咖啡店,我經常造訪,又拓展的我的咖啡味覺。
第一次去的時候,老闆問我 “嘗酸嗎?” 我從未聽過咖啡有酸味,愣了一會兒才說:可以。他就用虹吸壺沖了一杯我從未喝過的耶加雪菲,讓我初次品嘗到咖啡由酸帶出來的甜美。那次體驗極為特別,入口後,突然,一陣強烈上揚的酸頂住喉頭上方,跟著一轉,迅速化成一股甜蜜暢快的滋味。當時非常震驚,好像聆賞女鋼琴家皮耶絲(Maria-Joao Pires)漂亮的琴音那股飄揚的勁道,尤其她彈奏的莫札特鋼琴奏鳴曲 (參閱:9 1 5 與《咖啡 黑 》)。
之後陸續在店裡品嘗了不同的莊園豆子,接觸到各種不一樣的細微特色,打開了我品味的另一個向度。
【三】、漸入佳境
內人娘家在台中,因此常有機會赴台中小住。在朋友介紹的咖啡店,再度體驗了藍山咖啡的引人之處:幾乎是所有滋味均衡抒放的「無味之味」。心想這真是禪味之極啊!彷彿晴朗天空下,萬里波平,極遠的地方都看得一清二楚!每次啜飲都由衷發出 “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讚嘆!
也是在這家咖啡店,品到令人十分驚豔的“藝妓”。滋味真如其名,漂亮萬分。每次品咂,就像日本藝妓的裝扮和演出,那樣閃電般的亮麗之美,回味無窮!
像這樣,多年來周遊在各處的咖啡店。有時到新竹拜訪朋友,也被招待到非常講究的手沖咖啡店品咖啡。或到高雄時,愛喝咖啡的朋友招待南部的特色咖啡。這段期間,從各處店家買回咖啡自己手沖或虹吸,但味道都不及店裡喝得好。而且,雖然茶喝得少了,卻仍覺得咖啡的境界比不上茶藝的高遠。
去年底在經常看診的中醫診所附近找到一家純喝咖啡、無任何其它點心飲品的咖啡店,於是登門品茗。豈料是我歷來喝過滋味最鮮美、層次最分明、回韻最綿長的咖啡。從此便不定時造訪品飲並學習。慢慢開拓更多特殊的咖啡體驗。而這些體驗使我確認咖啡不輸東方茶藝的價值與美感地位。
在這兒喝到的,不管是哪一款咖啡,與以往接觸到的滋味相比,以前喝到的只是一種籠統的概念、或滋味的輪廓;在這兒嘗到的雖基本特徵不變,卻更為具體、鮮明、並充滿變化,打破我對各種單品咖啡既有的特定印象。其中最令我難忘的,便是牙買加藍山(Blue mountain)和巴拿馬藝妓(Gesha)*。
【四】、兩次品嘗的美感經驗
先談「藝妓」這支咖啡。
記得一天下午與朋友閒適地品嘗聊天,已喝過兩種咖啡,臨別再來一支藝妓。
剛開始兩咂入口不覺出色,哪料到第三咂後,開始生出極為細緻緩慢的回韻,綿長而充滿細微的轉折變化。每咂一口,這樣的口感變得更加綿密細膩,使我更為珍惜口中的感覺而放慢速度細品。實在太美妙了,幾乎是一齣藝妓的舞蹈演出,慢板的,從黝暗的後台逐步挪往前台的燈光下,動作緩慢細膩,一齣不知不覺吸引人屏息靜氣專注觀看的戲劇演出;有著難以言明的故事情節,不疾不徐娓娓道來。就在我懷疑還有什麼高潮時,居然接著兩咂除了前頭的變化外,還在喉嚨後方留下集中於一點的凝結滋味,我一時之間還分辨不出那感覺是什麼,直覺上非常難能可貴。終於在第二咂之後,我領悟到那略帶鹹味的凝結感是什麼了:那是留在喉頭的一滴淚!太棒了!它幾乎給了這支咖啡完美的結局。我說幾乎,因為沒料到其後兩咂冷涼的咖啡,一無指涉的純粹清爽漂亮,一洗先前所有故事情節,這才構成最完滿的 ending!
如果套用電影的手法來形容比較的話,以往喝的藝妓是「特寫」近景,這兒喝的是「長鏡頭」遠景,那當然是長鏡頭夠味啊!
另一支「藍山」咖啡,是我單獨專程去品茗的。
藍山其眾味平等的無味之味,已經是我界定的定義了。原以為喝到的會是更平淡清雅的藍山,不料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初一入口,馬上感覺到鮮潤的滋韻在嘴中不斷迅速地生出又消褪、生出又消褪,好奇怪的感覺!我馬上聯想到,這不就是修行打坐中對付意念的過程嗎!「牛頭沒,馬頭回,曹溪鏡裡絕塵埃…」**
所有的雜念,就讓它自生自滅不去追逐,自然心田清淨不會沉澱雜念了。
其它地方喝的藍山喝到的是修行結果,這兒居然喝到修行過程,太神奇了!
隨著品咂的次數,這樣滋味生滅的過程,逐漸趨緩、拉長、同時變得疏淡……原先迅即出沒的意念不再是那難以操控的心猿意馬了……
就在我沉湎於漸漸舒坦的滋韻變化之際,好像是咖啡降溫後的最後那一啜,終於出現我一向中意的最終修行境界:清朗的天空下,波平萬里,坦坦蕩蕩,什麼事都沒有,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僅僅一瞬間,這雲淡風清的感覺飄飛無蹤!
如曇花之一現、船過水無痕;在最後的味覺上留下的是……
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是,甚麼都沒有──和我心頭的一陣錯愕、驚惶:其來也速,其去也疾;難道真如金剛經所言,不可以色相、聲音見佛嗎?這,真是神乎其味的無味之味啊!
【五】、茶與咖啡各司其味?
茶我所欲也,咖啡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偏廢,宜兼容而並蓄之也。
但,我一直尋思著其間的差別何在?
首先,我想到中西音樂中,鋼琴音樂與古琴音樂的差別。若以這兩樣做為中西文化藝術之代表,那麼引申到茶和咖啡上,是否雖不中亦不遠矣?
鋼琴音樂基本上無法脫離線性的旋律,它借著旋律的推移來進行音樂思惟,藉著音樂的邏輯思維來展現背後所要揭示的隱晦世界。所以,樂句的起承轉合是十分重要的表現手段。
古琴音樂呢?就我體驗所知,通常古琴音樂篇幅不長,更沒有西方鋼琴奏鳴曲含幾個樂章的長度。短短一闕古琴音樂,它的意蘊和樂思不只包含在一段段樂句裡,更在一個個音符的延伸和韻味裡。就單個音符的發生、綿延、消失,就足以令人沉湎陶醉其中。而一個個琴音就是一個個當下天人合一的境地,相互激盪出更為寬闊的天地。
咖啡與茶的差別,就好像鋼琴和古琴音樂間的差異。一個透過時間中綿長的韻的變化,像一段經由時間過程訴說的樂曲和故事(小說);另一個,韻的變化不在時間內,它不說故事,而是在一啜的當下體悟頓時呈現的美感。它的變化再怎樣豐繁,你感覺到的不是一段時間過程,而是當下、瞬間即永恆。換個比喻:咖啡是漸悟,茶是頓悟。最終兩者可以到達同樣的美感經驗和生命境界。
再一個比方,兩者就好像中西繪畫表現之不同。
西方傳統油畫是一般所謂「寫實」的,或者說仿真的,並且可以從中讀出一個故事。中國傳統繪畫(水墨或設色)往往給我們感受的是一個意境和風韻。不過,這樣的說法顯得籠統而陳腔濫調。我舉個例來談。
最近在電視上看到清朝花鳥畫家馬荃的一幅「添壽圖」***(見圖)。馬荃雖非為人熟知的大畫家,她這件作品卻給了我悟入中國畫的機緣。畫中有隻鳥棲在桃花盛開的樹枝上。估且不談鳥,給我感悟最深的一是鳥兒棲停的枝幹,幾筆灑脫的沒骨畫法,就把枝幹活脫表現出來。再來印象最深的是桃葉的表現,暈染加上淡墨的勾勒,把一片片葉子在空氣中扶疏的意態一裎無遺,那鮮活的實體感也跟著顯露出來。這些招展的葉片讓整幅畫靈動不已。
它們沒有西方油畫的質感、量感,卻透過水墨敷色加勾勒的技巧,表現出真實的境地。在西方人看來全無厚度,在我們眼中卻生機盎然。
繪畫上這樣的表差異,是否也可以用來比擬茶和咖啡呢?
一個是具體經驗的描述(陳述),透過這一經驗的漫漫演變轉化,到達最終的美感;一個是當下的呈現,直接就是那存在意態本身,毋需經歷那過程,就直接「砰」地碰上!直接將那境界搬到你眼前,溶進你的口頰裡;像一首詩,而非小說或散文。
但是,不管是散文、小說還是詩,最終我們都能嘗到包覆在最裡頭的滋味!
【六】、茶、咖啡、白開水共禪一味
既然品味的各種美感脫不了生命這一層,我覺得論茶道或咖啡道,最終還是要回到《心經》揭示的道理: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空中無色……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身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心無罣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無論茶、咖啡或酒,到底還在色身香味觸法內打轉。《金剛經》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以這樣的道理做最高的指導圭臬或後設立場,也許,循任何法門或途徑尋覓時,能放下執著,虛味(位)以待,才可不斷得到新的出口和活路。
【附註】:
* 經咖啡店老闆娘解釋,方知Gesha其實與日本藝妓Geisha毫不相干,雖然產於巴拿馬,然豆種來自衣索匹亞南部的小鎮Gesha,故名之。只因發音相近,中文就直接翻譯成藝妓。不過,個人覺得在滋味的享受上,這譯名倒蠻合宜的。
**「牛頭沒、馬頭回,曹溪鏡裡絕塵埃; 打鼓看來君不見,百花春至為誰開。 」碧巖錄公案『雪峰示眾,云:盡大地撮來如粟米粒大,拋向面前,漆桶不會;打鼓普請看。』所附雪竇的頌。參閱:《盡大地撮來如粟米粒大──是什麼乾坤大法? / 禪宗公案掇拾之十》
*** 清‧馬荃《添壽圖》局部:
(從網路影片剪貼,不夠清晰,請見諒。詳見以下影片)
【補充】:馬荃作品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