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許道寧《漁父圖》
〈瑞鶴仙〉試讀──周邦彥詞欣賞(二)
這是接續讀到的第二首我極愛的美成詞作:
悄郊原帶郭。行路永,客去車塵漠漠。斜陽映山落,歛餘紅、猶戀孤城闌角。淩波步弱,過短亭、何用素約。有流鶯勸我,重解繡鞍,緩引春酌。
不記歸時早暮,上馬誰扶。醒眠朱閣,驚飆動幕。扶殘醉,遶紅藥。歎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何事又惡?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
試讀一:
開場就是個遼闊的大遠景:
靜悄悄的郊野襯著城廓延展,是國畫中所謂平遠的構圖。
悄字用得好。為何靜悄悄呢?因為送別籠罩的的離愁,壓著大家都說不出話。而帶字亦妙,有一衣帶水的意思。於是我們有了地平線上城牆遠景的想像。
大遠景中,但見 路途向遠方蜿蜒,作客的朋友離去,座車揚起灰濛濛的塵土。
或者,鏡頭由近景隨座車橫攀接著跟拍,到一定位不再移動,定拍逐漸遠去變小的馬車,車尾揚起陣陣塵沙。
接下來跳接到送別後回程所見:
斜照的陽光映射在山間村落。
村落,指聚落,應是數間以上群聚住家。
這句可以:
一、山中村舍的近景或中景,夕陽的光輝照射在屋牆或屋瓦上;或者是大遠景,遠處山腳下的村落反應夕照的光輝。
二、我們把映、山、落 拆成三部分解釋,夕陽透過山脊照射出來,逐漸沉沒於山後。
閱讀時,似乎同時迸出這兩種意象。
太陽下山,慢慢收束殘餘的紅光,轉頭,殘餘的一點紅光還依戀在一角城垛上。
捨不得的離情啊。那隱約含爍的光,正是作者和我們的內心發酵的傷離之情。
孤城欄角是作者自己;斜陽撫慰的,正是他失去朋友的寂寞。
陪行的仕女,婀娜的步態顯得嬌弱,雖然過了五里的短亭,我卻無心依照平素的慣例歇息。有歌妓勸我,才又解下繡花馬鞍,慢慢在這春天辰光下酌飲起來。
這春酒,喝得多麼無奈啊!
這是第一場戲,接著場景一轉,回到城中住處。
忘了甚麼時候回來,是誰扶我上馬。醒來已經身在紅閣樓裡,驚見狂風吹動了簾幕。帶著殘餘的醉意,我兜轉著覓看紅藥花。
夜半的驚飆動幕,多麼戲劇性而驚心動魄啊!
原來醉忘的煩惱和離情,在這突然的刺激下騷動起來。半醉中,要看那日間艷開的紅藥花,彷彿僅存的朋友和知音。
扶殘醉,遶紅藥。太傳神了!扶字一方面既是「憑恃」一點醉意;另一方面,也象形了扶著東西的動作。而遶字,則有帶著醉意伸長脖子、團團兜轉的意象。
試想:一個人醉醒還站不太穩時,扶著家具、伸長脖子、搖搖晃晃靠近窗子,要看園子裡的花…
唉,不看則已,一看:
感嘆西邊園子裡,花兒落得深不見地。東風啊,幹嘛又這樣使壞呢?
朋友別去,夜半不說思友,卻說探花。而花落滿地,如朋友之離去。這滿腹幽怨沒得怪,只有怪起無緣由的東風來。無奈啊!
面對這樣的人生拂逆,要如何處置呢?
像披頭的歌 “Letit be!” 那樣:讓它去,隨它去吧!
別管它,就任時光流逝,讓自己在一己的小天地裡,自得其樂吧!
是嗎?這又是一種兩面手法。外界的刺激與痛,內心的承受割捨和隨遇而安,交錯纏繞著;樂的背後,還是有一絲無奈。雖言缺憾還諸天地,這種圓融免不了一點遙遠的感慨吧!同時,又有種不得已的超現實感,內有轉化、蒸發、遺忘了的淚水。
周邦彥神奇之處,正在無一句寫離情,卻句句是離情。這種間接的手法,給與讀者無窮盡主動參與和創造的美感空間。
試讀二:
寫完上一篇,總覺得不盡穩當。照上述解釋來讀,會覺得有些詞句顯得突兀,難以和全詞熨貼吻合。尤其最末句「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這句完全和外在世界拔離了,是甚麼原因令作者這麼隔世退離而猶陶然自喜?光是離愁麼?
按編者註解的資料,這首詞的源起相當奇特:「…自杭州徙居睦州,夢中作《瑞鶴仙》一闕,既覺(醒)猶能全記,了不詳其所謂也。…」頗似英國詩人柯勒律治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 ) 夢中得句而寫〈忽必烈汗,參閱 中文百科在線的翻譯 / Kubla Khan 〉。
所以這件作品的精髓,絕非如前文所見的表層意思。
在網路上讀到美成句:「 ...... 去國三千,游仙一夢,依然天淡夕陽間。昨宵也, ... 空裏非空,夢中是夢,莫向癡人說。」可知美成一向有人生似夢非夢的感悟。如紅樓夢第一回,二仙師對亟於入凡塵的石頭所言:「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周邦彥生存的時代正值北宋鼎盛的末期,有點類似十九世紀末廿世紀初奧匈帝國的維也納境況。似乎可以與馬勒的音樂及克林姆特 (Gustav Klimt , 1862 – 1918)的畫類比。
這首詞不因也不為特定人士而寫,寫的也非離愁,卻是藉這分手做為開場,談的是傷逝──對美好時光的流戀。
所以說「客去」──甚麼人並不重要,重點在聚後的散,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第一樂章是慢板或極慢板,帶著淡淡的憂傷。
第二樂章是快板或極快板,激動而哀憤而無奈而自適。
慢板中,有優美嬌柔的曲線──凌波步弱;有朦朧的漸層──車輛漸行漸遠帶起濃淡變化的塵沙;有開闊的場面和景深;有曖曖閃動逐漸消褪的光澤;最終有悠緩的酌飲動作,充滿傷逝的留戀之情。
快板:由狂風吹簾驚醒開始,接著一連串突兀抽搐的動作和畫面。
擔憂花兒還在嗎?對花的情正是對萬物之情、對做為天地羈旅的有情無情萬物的留戀。
周邦彥實實生活在一個有情的世界,他是詞藝境界中的活菩薩,如此濃烈地融入這娑婆世界。至少,從藝術與美學的純粹性、或傷感美學的領域來說,他是我詩人聖殿裡的落魄國王。
這種委婉的傷時傷逝,可以接枝到文藝復興期波提切利的畫《春之頌》,以及馬勒與蕭邦的音樂。
傷逝的背後則是死亡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到詩裡已經變淡了,只剩魍魎魅影;似乎不存在。但,它就在那兒,在詞句背景的恆定低音裡;在風景盡頭;在終將消失的光的背後;在夜半的驚風裡;何況在那不斷流逝的時光中…。
傷逝最終是面對自己的死亡、哀悼自己的死亡。所以才有「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的結語,似乎那洞天超越了時空、是超越生死的另度空間。李義山的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在此可改為「此情可待成失憶,只是當時已陶然」。
補充隨筆:
‧彷彿邂逅千百年前另一個真實的我。
‧那是一顆怎樣的詩心呢?從不說教,躲避一切大道理,沉溺在 / 或非常真實地面對自己纖細的心靈,那一切微妙的變化轉折與起伏中,非常非常個己私密的內裡世界寶殿。
‧世紀末的頹廢美學,有著金碧輝煌的官能美感。像克林姆特的畫,又像艾爾加Edward William Elgar, 1857-1934)的《威風凜凜進行曲 》──帝國沒落前景的感傷。
‧美成,絕對是新藝術的起點,而非一個歷史上的終點或註腳。
‧美成是另一個曹雪芹、賈寶玉,而更為蘊藉含蓄。
‧悄──無聲的、覷無聲息的。
悄郊原──本身就有啞然無聲的壓力在。
帶廓──這城廓的線條增強了這種壓力的冷寂感。
行路永──帶出深度空間。冷寂感增強了縱深。
客去車塵漠漠──縱深上攤加了些許韻味變化。
斜陽映山落──冷寂中加料,增添一點光,但,是餘暉,即將沒落的光。似有一點生意,但稍縱即逝。
‧美成詞就如一樁禪宗公案,永遠可以無限延異下去。
‧他描繪意在言外的mood,一種氛圍、氣蘊(韻),悠渺隱約,不知何所從來、何所從去,倏忽於時空之中、倏忽於時空之外,飄渺難以捉摸。
‧有老莊暨禪宗精神在。
‧他的創作,沒有放過每一個當下美感。
參閱:詞壇的蕭邦──讀周邦彥的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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