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十月九日晚上八點二十分左右,一整天頭痛昏沉的我,接到一通電話。
電話那頭,我媽強作鎮靜地說:「婆婆已經走了。」
那一刻,我完全沒意識到,所謂的「走了」,竟然就是那個意思,媽隨即又重複了一次,我才反應過來。
只不過是十分多鐘而已。
十分多鐘前,我才剛在婆婆家吃完晚飯,然後捏揉著我那重的不像話的額頭回到家。
稍後,婆婆昏迷了,在我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怹上了救護車。
只不過是十分多鐘而已,我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
是的,就在中秋節連續假期的第四天,婆婆也給自己放了永恆的長假。
我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這個長假。
十月六日晚間,我在婆婆家吃晚飯的時候,見到有些虛弱但精神還蠻不錯的婆婆。
我知道,婆婆那一陣子身體不適,說是患了腸胃炎,現在怹可以跟我們一起吃飯了,一切都很好。
餐桌上,我仍舊是那個最聒噪的傢伙,首先我口頭支持了一下倒扁活動,接著罵了行政院幾句,抱怨了一下彈性放假政策造成的困擾,以及長久以來的經濟不景氣,最後,甚至扯到了中油賣石油給南韓的荒謬行徑。
那一餐其實很有趣,我們吃的是從張家小館買回來的東西,有木須炒麵、蔥油餅、小米粥等等,而四姨丈則是一個人跑去外面吃小火鍋,理由似乎是中午他已經吃過相同的東西了。
四姨丈回來的時候,彷彿還帶進了一陣火鍋店內湯頭熱氣蒸騰的味道。
晚餐過後,我們在婆婆家又坐了一會兒,就在要回家之前沒多久,我看到三姨扶著婆婆走進廁所,婆婆正不太舒服地嘔吐著。
「老人家虛弱,生病確實很傷元氣,即便是小毛病。」那時,我心裡冒出這麼個簡單的念頭。
十月七日下午,我到一位高中同學家去烤肉,那是一棟四層樓的小豪宅。
那天晚上的月亮有多亮多圓,其實我沒什麼印象了,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們家的那套家庭影音劇院,立體環繞聲道,高音甜、中音準、低音沉,一句話,就是通透。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八日凌晨一點多,十多個小時之後,我在新光三越南西店,陪女友買鞋子,然後憑著發票上的金額,換取了週年慶的贈品。
傍晚,我帶女友去了外婆家,買了小林煎餅的禮盒去。
那天又是烤肉,四姨、小寶和阿弟是主要掌廚者,同樣也是有趣的一餐,不過,連續吃了兩天烤肉的我,就在當天深夜開始過敏起疹子,渾身發癢。
在那之前,我到婆婆房間去看怹,女友也去打了招呼。
我記得婆婆很有力氣的對我點了點頭,說怹好很多了,後來還舉起了左手跟我說再會,只因為安安一直在外面催促著,要去我家看我們玩PS2。
怎麼也不可能想到,那竟是我見到婆婆的最後一面。
十月九日中午,我打了個電話給女友,說我頭很痛,想在家裡休息。
於是,那天我沒有出門,我昏睡了一下午。
直到晚間八點二十分左右,掛上那通電話之後,我才想起,原來那天我並沒有真正見到婆婆。
五分鐘後,我在婆婆家門口見到五姨,她正要趕去醫院。
我不敢看她,只是逕自走進屋裡。
很難想像,就半個小時前,這個客廳是何等熱鬧,麻將聲、電視聲、談話聲、小孩嬉戲聲,不絕於耳。
此刻,這個空間裡只剩下慘白的燈光,以及微弱的電視音量。
安安正在看電視,畢竟小孩子還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坐在餐桌旁,頭痛欲裂,更多了一種極度無助的感覺,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樣,彷彿連悲傷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我很迷惘,我陷入了一種空前的絕境。
涵寶在小姨房間裡,表情有些茫然,一開始好像還在上網,後來開始畫起她的段考油畫作品。
阿弟像遊魂一樣,面色凝重地在客廳裡晃蕩著,一會兒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坐在餐桌旁,後來他總算定了下來,坐在涵寶旁邊,翻閱自己的習題講義。
這一夜真的很漫長。
我接到一通電話,是舅媽打來的,我們彼此都不知道該和對方說些什麼,我只聽到話筒傳來痛心疾首的啜泣聲。
之後,小姨回來拿婆婆的私人物品,開立證明用的,靈位設置用的……
「你們要正常過生活,要玩什麼、要看電視都可以,就像平常一樣正常就好,我們很需要你們要過正常的生活,這樣才能支持我們。」
小姨在門口說完了這段話後,便關上了門,再度前往醫院。
天真的安安拿了一副撲克牌到我面前,吶吶地說:「我們要玩這個嗎?這樣可以支持大人。」
「看妳的電視啦!」我微慍地輕聲喝斥,之後,我卻不禁笑了出來。
那是婆婆離開後,我的第一個笑容,想不到來得這麼快。
接著,我好為人師的聒噪症狀又發作了。
「你們要開始懂事了,不該再渾渾噩噩了。」
我對三個表弟妹說,無論他們是否真的能懂。
「知道嗎,其實還沒有輪到我們,現在最煎熬的,是我們的父母……」
我開始長篇大論,或許我是在掩飾自己內心的崩潰,或許我是想轉移對難捱頭痛的注意力……我不太確定了。
十月十日,凌晨將近一點時,我回到家裡。
我媽深沉地嘆了口氣,說:「我能怎麼說呢?我們這個媽媽,實在是太酷了,太會選時間了。」
是的,就在這連續假期的尾聲,在原本沒放假卻臨時調整成假日的那一天,婆婆決定開始怹永恆的長假。
這的確很酷。
我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這個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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