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是什麼?自然生物?保育動物?還是女同志眾生相?鱷魚手記難道意指邱妙津手記?對位閱讀帶來的是窺探歡快抑或寂寥失落?
文本首次出現鱷魚一詞源於手記一,「《壞痞子》是部電影。不是高達拍的另一部。更年輕的法國片。男主角長得像蜥蜴,和鱷魚家族血緣相近。」(頁27)第二手記之後,開始出現大量的鱷魚活動,從報紙、電視媒體揭露,專家學者剖析,直到鱷魚真正現身,鱷魚其實是人,鱷魚其實是女同志。早期的Homosexual、Tom boy(或T-婆)、Lesbian,晚期的酷兒(Queer)顯然並非邱妙津所愛,自創鱷魚,擬人之身體與聲音,去性化稱呼、嗜食各類罐頭與泡芙、善於暗戀(鱷魚以安部公房編目暗戀對象)等等。所有的鱷魚,都擁有異於主流的性別取向,害羞難見容於現實社會,眾多的鱷魚彷彿皆為同一隻鱷魚,直指邱妙津深暗黑黝的禁錮靈魂。
里歐卡霍的《壞痞子》給予邱妙津創造鱷魚替代女同志一詞的靈感?更有趣的是賈曼與惹內成為鱷魚言談的互相辯證,英國導演、法國作家(竊賊、獄囚),生理性別男性的同志(酷兒),呈顯女同與作者之音,這是越界的另類演繹?
劉亮雅曾評論道:「鱷魚的表演便是由此邊緣位置的嘻謔出擊,鱷魚片段更在嘻謔中隱含對異性戀主義(heterosexism)和恐同(homophobia)的沈痛批判。」又在另一文論提到:「邱妙津穿插鱷魚片段,加強了書中對父權異性戀體制的批判。鱷魚並非生物學上的鱷魚,但藉以為女同性戀之代符……像是女同性戀女性主義者維悌格(Monique Wittig)的「女同性戀並非女人」基進主張之詼諧卡通版……」
劉亮雅觀察入微,我深表贊同。女同性戀與女人之間的糾結,甚至拉子模仿異性戀男性的樣態,暗示了悲劇的誕生。獨立的自我認同(自我認同的特異性)必須透過層層封牢的穿越、摸索,開鑿出一絲絲曙光,然而社會道德體系箝制著性別異議少數,解嚴後的眾聲喧嘩竟是一場荒腔走板的喧鬧?顯然台灣社會仍在摸索階段。突破,一點一點進行。解除,一絲一絲剝落。今日反觀手記成形的年代,政權崩塌、神話瓦解,政治的、社會的躁動會不會影響了邱妙津書寫心情?對父權異性戀的威嚇驚恐,深深烙印於心靈底層?
看見,似乎一再騷擾著「我」(拉子或邱妙津):
‧ 眼睛,也是支點,把我整具骷髏骨架撐起來,渴望睡進去她海洋般的眼。(頁22)
‧ 我馬上就明白他跟我是同類人,擁有那隻獨特的眼睛。(頁30)
‧ 他的眼睛可以自由窺看到我,能對我予取予求。(頁42)
‧ 像我這樣一個人。一個世人眼裡的女人──從世人眼瞳中焦聚出的是一個人的幻影,這個幻影符合他們的範疇。而我那隻獨特的眼看自己,卻是個類似希臘神話所說半人半馬的怪物。(頁138)
‧ 馬塞爾說:「瞬間的默觀可以寫成一本書」(頁266)
注視、觀看成為一種權力的展示方式,觀看者擁有權力,被觀看者則不斷自我貶抑。這是社會現實所揭露的時事真相,異性戀者主宰的世界如何「看見」同性戀者的幽暗生活?拉子陷溺於看與被看的泥沼裡,折衝於主流與邊緣的世界裡,滿身傷痕。
窺看,一直存在著。只是拉子無能適應,無能應付俗世裡的倫常、體制下的律法,截然劃分的窘況,無處容身。幽微細瑣的情感流動,大眾、媒體若非選擇抹拭殆盡,即是爭相關注獵奇。看與被看的確是宰制與被宰制的徵兆,邱妙津不似紀大偉、洪凌一般地戲謔、翻轉或顛逆,壓力籠罩的雲翳之下,獨身抵擋。
手記時間從1987至1989斷斷續續記錄,拉子從溫州街、和平東路、汀州街一路搬遷,身心的無奈,體制的壓力,拉子擺盪在生與死的交界,追尋自己。拉子與水伶、小凡的情感糾葛,吞吞與至柔的純真摯愛,楚狂與夢生的邂逅纏繞,邱妙津提出一些窒悶膠著的形容語彙,探討生死之義。
拉子和水伶的感情,歷經一番番波折,多半是拉子自身的游移不定所致-重頭開始-拉子對水伶訴說,彷彿也是對自己的承諾。重頭開始,能有多少次的開始?能有多少次的重頭來過?波折的缺口源自性別認同的迷惘,解決的出口卻是死亡的懸念,拉子以燙傷自虐、流放來緩解死亡的欲求。然而,死亡的召喚力量如此強大。性別取向異於多數者,如何安撫靈魂、如何安放己身?
『醉生夢死』是可理解的語意,邱妙津創造了夢生一角,夢生醉死──反而映現了醉死的自己。拉子常常喝酒,也和吞吞或伙伴一起飲酒。嗜飲背後印照出一個孤寂的身影,夢生──人世即是夢見生存的處境──橫跨性別兩側的人物夢生,最末沈浸於毒物的世界裡。拉子也活在一個食物有毒的世界裡,「食物中毒」的究竟是異性戀或是同性戀?生命無解,找不到出路。
邱妙津也藉吞吞一角提出『荒謬的牆』解釋生活突如其來的默默下陷,倘若生命一直下陷,應該任由陷溺或是拼命掙扎?仍是無解,默默吸吮生命汁液,卻面臨痛徹心扉的嘔吐。
《鱷魚手記》
作者/邱妙津
出版社/時報文化˙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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