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總帶有一絲寂寥的況味。
回憶,總帶來悲甜酸苦的浸漬。
昨日今朝的對比,顯現已逝的情感追逐。重現是一種實踐衝動,悠悠探訪曾經走過的歷史。鍾文音藉由物件書寫往事,書寫圍繞周遭的人物,倘若說物件和影像是重現昨日的媒介,毋寧說鍾文音透過物件和影像抒發自己的昨日想像。物件和影像會說話,它們說的是時代的密語。物件和影像會顯影,它們顯現的是昏黃幽暗的靈韻氛圍。
明星花露水、張國周強胃散、川貝枇杷膏、長壽煙、米酒頭、正露丸、五分珠……有些物件以奇特的方式遺留下來,資本主義擅長的包裝技藝,延續了作者以及同代人的記憶。符號背後的空乏,留待讀者自行填補。《昨日重現》不只是個體的呢喃絮語,也是涉及家族、國族的集體意識。鍾文音雖標示著物件和影像的家族史,仍不啻以家族逾越(愉悅)了國族歷史。
本書分為十卷,各有其設定的物件與記憶加以連結。卷一〈漫漫洪荒〉以雲林鍾家對比百年孤寂,寂寥蕭索、魔幻荒誕的虎尾家族,略微勾勒出鍾家的地理位置。卷二〈我的天可汗〉是此書動人之處,母親務實的勞苦形象,鮮明地流動於文本之中,使得不識天可汗秋貴的讀者,猶仍透過作者描繪,回想母土帝國的繁華衰頹。誠如范銘如在《像一盒巧克力─當代文學文化評論》裡所說:「這一章刻畫的母女情感與衝突,張力十足,是近年來以母女關係為主題的文本中罕見的珠玉。作者不斷地透過因為衣服而發生的摩擦,彰顯母女兩人間的愛恨情結。」
母親形象、母女關係意外拉扯出一條主軸,以陰性為名建構的華麗與荒涼。秋貴驟逝的生母無名,繼母廖嫌,婆婆廖對,以及阿太廖伴,女性的堅韌生命泉源一般覆蓋乾涸的無助男性。父親鍾明結的形象,以一雙「鳥仔腳」、保力達B、長壽煙、米酒頭凝聚而成。男女相較,父親形象顯得輕薄許多。母親當媒婆,買愛國獎券和股票,簽賭六合彩,甚至私下販賣洋煙洋酒,只為提供家庭生活所需。她解釋冠夫姓的「鍾」(避免與「鐘」混淆),強調具有重重金子的「鍾」才是正解,一個多麼現實又可愛的母親。
秋貴從原生家庭嫁至鍾家,生活窘境依舊,她必須依賴自己支撐一個家庭,這是她的王國,她的美麗與哀愁。然而,秋貴不被生活、婆媳、親戚關係的糾纏擊垮,盡力扮演妯娌、媳婦、妻子等角色:
母親是很能在俗世扮演的人,一點傷意就可以激湧出極大的波瀾情緒和表情動作的…母親的戲子性格來自於她太知悉自身所處的外界舞台位置……(119-120)
她因世故而早熟,也因早熟而傾頹。
卷七〈大合照與缺席者-父王的支流〉描述三叔公鍾心寬信仰馬克斯主義,籌組新民主主義讀書會,逃亡被捕槍殺的(想像)回憶。知識青年的革命理想對比椎木林檎站在寫有共產黨箱子的狂放演唱,一切恍如隔世,一切確是隔世,世代淬煉,逕自繁殖演繹下去。
改朝換代,如今是集體式的英雄激情,成了反動的酷,轉成了流行與時尚符碼。(216)
四十七年代表了什麼?革命竟成了資本主義的消費符碼。范銘如認為此卷矯情英雄化的塑造是一失敗之作,我倒以為本書雜音迴盪,餘音裊裊,此卷與其他卷目相較雖有敘述觀點問題,放置於重現記憶的脈絡裡並無大礙。
鍾文音〈後記〉寫道:
小說未必虛,散文未必實。
假設記憶可以被改寫,那麼記憶當然也可以僭越了歷史。(290)
所以,應當改變觀看的姿態嗎?小說與散文越界,記憶與歷史越界,留存的是想像的渺渺雲煙,一縷縷形塑成裁切的想望。彷彿確切存在,又彷彿虛幻真空。陳玉慧《海神家族》、施叔青《行過洛津》、郝譽翔《逆旅》、李渝《金絲猿的故事》等等,台灣女性作家各自以不同方式呈現追尋自身的旅程。這是一場困頓又煎熬的歷練,撥冗雲翳,你期待看見什麼?
《昨日重現-物件和影像的家族史》
作者/鍾文音
出版社/大田˙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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