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十七日是「東番記」作者陳第誕辰四百周年,海峽兩岸學者聚集在陳第故鄉福建省連江縣舉行紀念活動,並進行學術討論。會議收到論文四十二篇,內容涉及陳第的生平以及他的思想、軍事、音韻學、旅遊考察諸方面。與會學者還參觀了陳第著作及有關文物史料,並拜謁了位於連江近郊的陳第墓。
這位陳第先生,字季之,號一齋,是明朝著名的軍事家、音韻學家、旅行家。他的才幹,為戚繼光、俞大猷所賞識。一六O二年,明神宗萬曆三十年,他與沈有容同往台灣剿倭,考察了高山族風情。他撰寫的東番記是第一部以第一手材料寫成的關於高山族風土人情的文獻,成為研究台灣的最珍貴史料。
這篇「東番記」,收在明朝末年福建莆田周嬰編的「遠遊篇」裏。台灣省文獻會「台灣省通志稿」卷一「土地志地理篇」中「周嬰東番記」條下說:
清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徐懷祖著「台灣隨筆」謂,台灣於古無考,惟明季周嬰著「遠遊編」載東番記一篇,稱台灣為台員,蓋閩音也云。周嬰之說可信也。編者祖籍閩南泉州,自祖先以來皆稱台灣為台員,即現在七百萬本省籍之閩粵人,眾口同音,皆稱台灣為台員,未聞有稱為台灣者。由此觀之,台員名稱既始見於周嬰之東番記。按周嬰為明之宣德正德間人,則台員之名宣德正德間已見稱之,明矣。
事實上,「台灣省通志稿」的文字是錯誤的。第一、「東番記」乃陳第所作,不是周嬰;第二、周嬰不是「明之宣德、正德間」,即不是十五世紀明宣宗或明武宗之間人,而是十七世紀明思宗時的知縣,「台灣省通志稿」是瞎抄日本人伊能嘉矩「台灣文化志」而犯了「同日而語」的錯誤,這是很不該的。
連雅堂「台灣通志」卷一「開闢紀」說:
「瀛壖百咏序」曰:明季周嬰「遠遊篇」,載「東番」一篇,稱其地為台員,蓋閩音之譌也。台灣之名入中國,始於此。據是,則土番之時,閩人已呼東番為台灣矣。周嬰,閩之莆田人。當明中葉,漳泉人已有入台僑住者。一葦可航,聞見較確。或曰,台灣原名「埋冤」,為漳泉人所號。明代漳泉人入台者,每為天氣所虐,居者輒病死,不得歸。故以「埋冤」名之,志慘也。其後以埋冤為不祥,乃改今名,是亦有說。……我台人當溯其本,右啟後人,以毋忘蓽路藍縷之功也。
連雅堂這段紀錄告訴我們:「台灣之名入中國」,始於「『東番』一篇」,就是始於「東番記」。在這以前,文獻不稱台灣。福建話念台灣為台員,台員者,東番也。福建離台灣最近,福建人來台灣,水土不服,每多病死,自覺冤哉枉也,埋骨異地,乃以「埋冤」呼台灣,後來自覺不祥,乃以台灣兩字代用。這種台灣名稱的由來,都是很不容易的。因此連雅堂勸台灣人不要忘本,也不要忘了台人祖先當年蓽路藍縷之功。可是,後人呢,可健忘得很呢,他們不但不知道陳第是老幾,連台灣本是埋冤之地,都給忘光了。
陳第除了是把「台灣之名入中國」的先鋒人物外,他還是中國保衛台灣、抵抗日本的先鋒。他在一六O二年隨沈有容將軍在台灣海面與日本倭寇的大戰,可說是三百八十九年前的抗日戰爭,其行事,與民族英雄無異。戰勝後,他與沈有容來台灣,詳為訪查。後來又親往澎湖,不費一兵一卒,把荷蘭人說退,也同有收復國土之功。
「東番記」中記外省人眼中的原住民,也極有價值,陳第寫道:
東番夷人不知所自始,居彭湖外洋海島中。……無酋長,子女多者眾雄之,聽其號令。性好勇喜鬥,無事晝夜習走。足蹋皮厚數分,履荊刺如平地,速不後犇馬……鄰社有隙,則興兵,期而後戰。疾力相殺傷,次日即解怨,往來如初,不相讎。所斬首,剔肉存骨,懸之門,其門懸骷髏多者,稱壯士。……地暖,冬夏不衣。婦女結草裙,微蔽下體而已。無揖讓拜跪禮。無曆日文字,計月圓為一月,十月為一年,久則忘之,故率不紀歲,艾耆老髦,問之,弗知也。交易結繩以識。……豪飲能一斗。……樂起跳舞,口亦烏烏若歌曲。男子剪髮,留數寸,披垂;女子則否。男子穿耳,女子斷齒,以為飾也(女子年十五六,斷去唇兩旁二齒)。……家有死者,擊鼓哭,置尸于地,環煏以烈火,乾,露置屋內,不棺;屋壞重建,坎屋基下,立而埋之,不封;屋又覆其上,屋不建,尸不埋。然竹楹茅茨多可十餘稔。故終歸之土,不祭。……女子健作,女常勞,男常逸。……盜賊之禁嚴,有則戮於社。……故夜門不閉;禾積場,無敢竊。器有牀,無几案,席地坐。……食豕不食雞,畜雞任自生長,惟拔其尾飾旗;射雉,亦只拔其尾。見華人食雞雉,輒嘔。夫孰知正味乎?又惡在口有同嗜也!居島中,不能舟;酷畏海,捕魚則于溪澗,故老死不與他夷相往來。……與貿易;以瑪瑙、磁器、布、鹽、銅簪環之類,易其鹿脯、皮角。間遺之故衣,喜藏之,或見華人,一著,旋復脫去。得布亦藏之。不冠不履,裸以出入,自以為易簡云。野史氏曰:異哉東番!從烈嶼諸澳,乘北風航海,一晝夜至彭湖,又一晝夜至加老灣,近矣!迺有不日不月,不官不長,裸體結繩之民,不亦異乎?且其在海而不漁,雜居而不嬲,男女易位,居瘞共處。窮年捕鹿,鹿亦不竭。合其諸島,庶幾中國一縣。相生相養,至今曆日書契,無而不闕,抑何異也!南倭北虜,皆有文字,類鳥跡古篆,意其初有達人制之耶?而此獨無,何也?然飽食嬉遊,于于衎衎,又惡用達人為?其無懷、葛天之民乎?自通中國,頗有悅好,姦人又以濫惡之物欺之,彼亦漸悟,恐淳朴日散矣!
從三百八十多年前的陳第記錄裏,我們看到台灣的原住民,是相當快樂的同胞。他們不記仇、不穿衣、不跪拜、豪飲一斗、烏烏起舞、不來無聊的喪禮、夜不避戶、不日不月、不官不長、飽食嬉遊、惡用達人為?……在陳第眼中,這是一幅烏托邦的灑脫畫面。可是,陳第擔心這一畫面,在「通中國」以後,中國的姦人們(就是現在自命台灣人的祖先)又「以濫惡之物欺之」了。久而久之,原住民慢慢覺悟了,他們的淳朴,也就越來越變樣了。
三百八十多年過去了,不出陳第所料,原住民的確已被欺負不成樣子,女孩子被賣為娼,一天接客要五十多次。他們雖然淳朴尚存,可是三百八十多年下來,局面是今不如昔、每下愈況了,多可憐呀!
陳第是保衛台灣的民族英雄、又是記錄台灣的千古絕筆、更是預言台灣的異代先知。他的立功立言,使我們感念之餘,更應設法善待「東番記」中主人。--台灣是主人的,他們是真正「埋冤」者,我們來了四百年四十年又怎樣,我們都是惡客啊!
--選自:求是報1991年 4月20日 星期六
jarvisdd記:
日前偶然在故宮文物月刊241期看到一篇周婉窈寫的「陳第〈東番記〉--十七世紀初台灣西南地區的實地調查報告」,中有「〈東番記〉文末有陳第對未受文明污染的『無懷葛天之民』的一些遐思,以及對某些奸詐的華人的批評,但這卻不是在我們的討論範圍了」等語,想起李敖也寫過一篇,就打打字吧。
周文中提及關於「東番記」的作者考證以及重新流傳,「最重要的功臣是已經去世的前輩學者方豪。」她寫說:
台灣方志著錄周嬰為〈東番記〉的作者--無獨有偶,周嬰也的確著有一篇〈東番記〉,是賦體,不是一般轉抄的〈東番記〉。方豪懷疑〈東番記〉非周嬰所作,推斷可能為陳第所作。以此為線索,經過好幾年的追尋,一九五五年,終於在東京大學藏沈有容所輯《閩海贈言》一書中,重獲陳第〈東番記〉的原文,了結了此一公案。一九五九年由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刊行《閩海贈言》鉛字排印本,陳第的〈東番記〉遂得「佚而復現」。
我又翻「李敖全集」第五冊,查看「校書別記」(這篇也收在「為文學開窗」。)是李敖幫俞大綱校「戲劇縱橫談」,又幫「杰人老師」校他的「方豪六十自定稿」,其中有一條「七四、『陳第東番記考證』中李光縉書名有誤字。」同信又看到李敖「有台灣地契原件一批,計開……280件,不分售,擬以每件五十元脫手,共一萬四千元。老師便中乞為留意為感。」這是一九六九年的事情了。那時候李敖被國民黨整得沒有職業,沒辦法賣文章,只好找機會,賣點書,賣點資料,像是「文星版古今圖書集成」、「中華古籍叢刊」等等。
又,雲天出版方豪的「六十他定稿」,全兩冊,那個「他」想必就是李敖,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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