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社會(下)
教主說,玩影像的最高境界,就是顛覆既存事物的觀點。所以即使拍A片,也能成道成佛。我簡直著迷了,每天幻想著要弄出一部驚天動地的電影。
於是我和瘋馬開始嘗試將拍到學運記錄和A片、變性人妖的寫真剪輯在一起。瘋馬說,要弄就要弄最屌的,要讓最崇高的理念和最墮落的慾望撞擊出前所未有的火花。那陣子,我們最常做的事,便是突擊運動現場,用攝影機「強姦」受訪者;要不然,就是趁著魚季在樓上嫖妓的時候,偷拍旅館內的春色。
千盼萬盼,終於等到全哥開拍實驗電影。Alan找來許多不男不女的人妖,還拉來他的姘頭「澎湖仔」客串一個角色。加上恐怖份子魚季、一個專搞劇場的傢伙、一個八百年也紅不起來的老歌手和幾個鬱鬱不得志的記者朋友,把地下室擠得快炸掉了。
那天,我就像開了葷的大和尚,五臟七竅全開了眼。只見全哥一面燻著艾草、一手執佛經,信手拈來,卻盡是千奇百怪的情節:性虐待、同志愛、角色倒錯,外加皮影戲和反串秀,媽的,簡直「情慾」到了極點。害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散戲後,澎湖仔拿出海洛因來讓大家品嚐。據說那澎湖仔是某個黑社會幫派的老大,專門幹些收保護費與毒品交易的勾當;和Alan姘在一起有好幾年了,還喜歡到處獵取小童子雞。我和神經、瘋馬整晚躲著他,怕被他盯上;藥倒是嗑得爽極了,白色粉末切成幾條細細的隆丘,鼻子用力一吸,一傢伙全上來了,酷!當晚,大家都High得不得了。
那天夜裡,我和瘋馬還趕到行政院門口去拍農民抗爭。瘋馬抓狂了,扛著攝影機像抬衝鋒槍似地,亂掃亂射;鏡頭所到之處,盡是血跡、蛋痕、番茄、腐爛的葉菜。警民們殺紅了眼,唏哩呼嚕全扭成一團。我們也樂歪了。那世界,簡直就是個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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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每隔三、兩天,澎湖仔便跑來。他常和全哥、魚季等人窩在攝影棚裡下圍棋,談的都是一些顛覆政府的玄奇怪想。
一伙人藥用得越來越多了。教主鄭重宣佈他的體驗,他說,藥是通天的聖品
,High到最高點後,接下來,便是神佛的境界了。
神經卯起來用了三天三夜,果然便發「神經」了。
那天凌晨,我和瘋馬剛從街頭遊蕩回來,看見神經咿咿哎哎地躺在地上打滾
,那變了形的身體扭得彷彿脊椎都要斷了,丟了手腳似地蠕呀蠕的,汗水、淚水
、尿水全流出來了,泥灰搞得他身上一圈圈的,像一條死了八百遍的爛蚯蚓。
送到醫院後,才知道原來神經毒品吸多了,尿失禁。一雙爛手成天抖個不停
,幻想每個人都想害他。娘的!我趁扶他時偷偷幹他幾個拐子,氣他嬲樣,丟盡我們的臉。
最慘的是,神經不知哪裡跑來一個馬子,兩個人在醫院抱在一塊,天呀!地呀!哭得死去活來的。那樣子,媽的!真是難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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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還掛在醫院裡,澎湖仔卻死了。就死在攝影棚的屏幕後面。
那天,幾十個荷槍實彈的條子衝了進來,瘋馬毒癮發得正High,在門口瞄見警察,便像躲命似地,一溜煙逃了。
我正窩在剪接室裡剪我的A片錄影帶,幾天幾夜沒睡了,意識還浮沈在那些美好的乳浪臀波之間,滿腦子彈性、衝撞、九天之籟…恍惚間,卻看見玻璃窗外千百對糾纏的男女持槍朝我的腦袋猛敲,一句「X!」都還沒有衝出口,差點嚇得屁滾尿流。然後便像頭衰羊,和全哥二個人裹肉粽般被架到警局裡去了。
據說澎湖仔是嗑爛藥嗑死的。工作室裡沒人知道。當晚半夜,Alan把他的屍體運到淡水河邊,偷偷填進河裡餵魚;沒料到百密一疏,綁在澎湖仔身上的石頭鬆了,屍體浮了上來,腰上B.B.Call端端正正地寫著工作室的電話號碼,媽的,跟出明牌一樣準!那群爛條子便循線踩上門來了。
事後,聽說澎湖仔幫裡一個衰小弟全扛了下來。做完筆錄,我和全哥各以十萬元交保;但是調查期間,工作室是暫時被封鎖了。那天正值大學聯考前夕,老爸、老媽他們剛乘火車從南部趕來陪考,我心裡窩囊極了,試也沒準備,根本沒臉回宿舍見他們。
台北如此之大,第一次,我竟感覺無路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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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路可去;我獨自在外頭鬼混了一夜。
街頭上,滿滿的都是人潮,個個都像吃錯藥似的,笑得開心極了。媽的!真不知這世界是不是被一群瘋子佔領了?杵在電視牆前幾個小時,看著新聞裡族群平等、政治平反的運動鬧得火熱,各色旗幟飄揚,喇叭、擴音器亂嘶亂響,革命或政變一樣的熱鬧。更慘的是,來來回回盡看那群嗑爛飯的政客在那裡作秀,一副假正經的嘴臉,真是噁—噁—噁斃了!
沒搞頭,最後還是偷偷溜回工作室去。
地下室十分陰暗,那尾紅龍依舊樂哉樂哉地悠游著。月光灑得地面斑斑駁駁如一灘積水,幾隻未及扔下去餵食的蚯蚓乾癟癟地黏在地上,真像他媽的一團狗屎。
微光中,我聽見剪接室裡有人聲流洩出來,趨前一看,竟是全哥和他的母親。全哥的母親不知是哪裡尋來的,先前沒看過;白髮蒼蒼的遠古人了,還拉著全哥的手,唉聲嘆氣地啜泣著。
我躲在門外不敢進去,只看見全哥盤腿打坐,一個人靜靜地在那裡燻艾草、下圍棋。他那隻執棋的手不知是毒癮犯了,還是激動過度,竟然抖個不停;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那盤棋局,半天擠不出一個屁來。
從他們斷斷續續的言談中,我才漸漸理出了頭緒。原來全哥早患了什麼鬼「精神官能症」的,這次漏子捅大了,全哥的母親堅持要他進醫院接受治療。我一聽,簡直像五雷轟頂,全身細胞彷彿瞬間死了一半;他娘的!卻聽見樓上那些姦夫淫婦嗯嗯啊啊的聲音,像哪裡忘了關的水龍頭,一滴一滴滲下來嘲笑我們。
那晚,全哥把剩下的海洛因一傢伙全用上了,滿室飛得像神仙魚一樣的快活,差點沒把屋頂給掀翻了。隔天一早,醫院派來幾名大漢,硬是將全哥押走。臨走前,全哥交給我一首禪偈,說什麼「如來,如來,如意自在…」
我看了似懂非懂,心裡卻暗暗發噱,以為這次有好戲可看了,全哥準是要為我們示範,好好地修理那群齪蛋醫師了。那瞬間,我感覺體內彷彿有一股血氣翻騰上來,只覺得全哥是他媽的全世界最清醒的人了。
沒想到,苦等了幾天,我狠狠地挨了老爸一頓棍棒,全哥竟一去不回了。
我緊急Call了瘋馬,瘋馬要我先過去醫院照顧全哥,他自己則趕去拉神經出來。瘋馬說,媽的!這次一定要將全哥救出火海。那說話的語氣,彷彿一切都準備要豁出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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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馬幾乎是拖著神經來的。
神經全身軟趴趴的,嬲得像隻沒卵蛋的軟骨動物。一雙腫腫的眼睛紅得跟小白兔似的,看了讓人亂沒勁的。
而教主仍靜靜地坐在那裡,像根木頭似的,連他媽的手指也沒動一下。
整天以來,全哥僅僅專注著這盤棋局,不知道那縱橫交錯、團團的圍困與殺伐之間,是不是也自成一方宇宙?或者,媽的,連他自己也陷溺在黑與白建構的迷宮裡尋不到出口?我只覺得全哥昔日的光彩全不見了,龜得像一支擦不亮的火柴。
陽光是漸漸黯淡下來了,護士們個個哈著河馬般的大口,老臉上擠出一滴滴疲憊的淚水。瘋馬一看時機來臨,對我和神經使了使眼色。趁著鐵門開啟的瞬間,我們三個一傢伙架起全哥,直往門口,衝!
時間彷彿瞬間停格了,就像我剪接的那部A片影帶,抽搐般一格一格地抖動起來。我只看見醫生、護士們紛紛張大了口,發出「哎呀!」一聲尖叫;然後便是病患們興奮的臉。警衛急急拉上鐵門,光暈刺眼、青袍亂晃,鐵絲網的陰影如一管一管的蚯蚓朝我們蜂擁而來。警鈴聲嗚嗚作響,神經沒命奔逃的蠢樣,瘋馬齜牙咧嘴的表情,和一雙佈滿皺紋、淚盈盈的眼睛……
我感覺全哥的手突然緊緊扣住鐵門,以致四個人全撞在一塊了。慌忙間,我從胸腔裡狠狠地爆出一聲「X!」,轉頭一瞧:門口,全哥那年邁的母親正怔怔地站在那裡,手上的食爐還冒著熱騰騰的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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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快下山了,卻還烈得像把刀。空氣悶死人了。整個街道車來人往,鬧轟轟的,天空卻紅得迷茫,叫人辨不清方向。
我們三人像鬥敗了的公雞,沿著公園路直往南昌路走。沿途穿過介壽路,一群勞什子請願團體在總統府前叫呀嚷的,盾牌、拒馬一式排開,口號、棍棒、旗幟到處飛竄,請願者和軍憲警像潮水般衝來衝去,不知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焦躁的台北街頭,這就是真實的世界?
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告訴瘋馬說,我入伍通知單到了。「媽的!這回兵是當定了。」
神經在一旁開玩笑說:「哪一天,你也變憲兵了,搞不好我們示威時會在街頭遇見你喔!」
大家覺得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玩,恨他那副蠢樣,一傢伙圈起他的頭海扁了一頓。然後便像事先約好似的,好長一段時間,屁也放不出一個。
回到工作室,瘋馬索性狠狠地把那門口的封條給撕了。三人取出樂器,叮叮咚咚地彈奏起樂團剛替電影所配的那首歌曲:
蚯蚓 蚯蚓
褐紅的血管 黏答答的體液
蚯蚓 蚯蚓
紅龍的祭品 爛泥裡的生命
蚯蚓 蚯蚓 …
神經撕開嗓子,漲紅了臉,唱得跟五子哭墓一樣。瘋馬則亂嘶亂吼,像被誰雞姦了似的。
間奏的時候,瘋馬哭喪著臉,嗚咽地對我說,明天,他老爸要押著他,找立法委員一同去跟校長道歉,好讓他下學期可以繼續就學……
我唱著唱著,一股辛酸忽然全湧了上來。我想到全哥和瘋馬那副衰樣;想起我沒去參加的聯考;想起我那未完成的錄影帶,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力,手上的電吉他遽然「啪噠」一聲,往地上摜得粉碎。
神經也學我開始砸東西。一傢伙錄影帶、燈架、酒櫃、暗房設備、佛經、棋盤,乒乒乓乓,全毀了。地上亂七八糟一團爛屍體,廢墟般的荒涼。最後,瘋馬也抓狂了,紅著眼眶,索性衝過去把攝影機也給砸了。
燈也被咂爛了,地下室忽然烏漆麻黑一片。外頭的路燈從通氣孔悄悄地滲了進來,陰陰地。風,冷颼颼。我喘著氣,撇頭卻看見僅存的魚缸裡,那尾紅龍,正睜瞪著一雙螢光綠的大眼,悠哉悠哉地游著…游著……(下)
刊於 聯合報副刊 2003. 2.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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