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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11 11:46:58| 人氣74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小說】:奔跑的少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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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兩年後,正值時局動盪,大批外省軍民輾轉渡海來台(我女友的父親、母親也在其中,當時他們都還是小孩吶!)。他們流徙了大半神州河山,從上海、青島、重慶、海南各地落戶到台灣,成為不折不扣的難民。一時間,兵慌馬亂
,整個台灣島彷彿全騷動了起來。父親說,當時他看見那麼多外地人潮從四面八方湧來,乘車的、走路的、扛家當的、攜家帶眷的……以為當局又要來抓人了。於是,他二話不說便往防空洞裡躲;躲了一夜不安心,又摸黑回家收拾行李。父親說,說來沒人相信,他竟沿著記憶中的老路,一路迷迷糊糊逃到高雄壽山上躲藏。
那時候父親才十三歲啊!難怪日後父親和我那外省籍的女友對話時,總是動不動就突然溫吞、自閉了起來……
我記得第一次帶女友回家時,父親相當高興,一直盛讚女友長得貌美又溫婉,「將來一定是個賢妻良母呵!」父親笑著說;然而當他們倆用完全陌生的語言,努力要迎逢對方的時候,父親頓時便語塞了。之後好長一段時間裡,他只能尷尬地笑著,兩眼直盯著桌上的菜餚,一口一口默默地飲著老酒。
那晚,我摸黑悄悄鑽入女友的身體。隔著薄薄的木板,父親的夢囈和女友歡愉的呻吟交奏成一曲詭魅的音律,致使我心神恍惚,久久都不能挺舉。慌張
與羞憤之餘,我趴在女友光潔的肉體上,汗水竟似山泉一樣地泌湧而出……女友瞳孔的倒影中,我恍惚瞥見了驟雨叢林裡,那個顛沛流離的祖父。
大雨滂沱,氳氤的水霧裡,祖父模糊的身影潛身在漂滿綠萍的沼塘,沼塘的周圍,一棵棵椰樹、菠蘿蜜叢高聳蔽天,雨水從樹隙裡急灌而下,淅瀝啪啦響著暴烈的節奏。祖父穿著皇軍制服,水潭外露出一雙驚惶的眼,隱藏在帽沿下的那張臉卻是一團漆黑。遠處砲聲隆隆,閃電同火光交迸,映照一潭詭異的顏色。火彈爆亮的瞬間,我看見祖父的四周,竟全是蜥蜴、蟒蛇和巨大獸骨堆積而成的屍骸……

五十年後,當父親已被生計折磨得一身狼狽,病奄奄躺在臥榻之時,再度跟我提起了那段逃亡的歷程。
父親說,那天他一路從學甲出逃,走到腳底都磨出水泡了;卻還是不敢停下來。沿途,他悶著頭走,不敢和旁人打交道;卻也意外發現許多本地人同他一樣,攜家帶眷逃往高雄。當時他心裡就想,這真是場大災難啊!迫使這麼多人無家可歸。然而;好多年後他才發現,那些從台南、嘉義、屏東、澎湖等地遷徙的大動作,竟只是時代經濟轉型中,另一批「移民就工」的農、漁民潮而已。
父親說,後來,他在山裡躲得慌,食物也吃光了,再也耐不住煎熬。夜裡,他離開洞穴覓食,迎面卻撞見一對正在偷情的男女。(啊!原來我們就是在這時空交會的?)
現在回想起來,剛剛那個滿身髒污的光頭少年,的確是我的父親呵。我原本恍惚以為:自己撞見的,是那個夢裡面目模糊、躲藏在南洋叢林裡,有著傳奇性悲愴一生的祖父呢。祖母經常抱怨:「你阿公是個沒路用的人吶!」,既不會做生意,又不懂得鑽營,一輩子看起來畏畏縮縮的,註定是要老死田壟的那種。
(我算一算,祖父的一輩子,也僅只二十九個年頭而已呀!)
後來,祖母臨死前突然語重心長地說:消失在南洋,也許是結束他一生最好的方式啊。至少,還撈個戰死沙場的光采。只是,我怎麼也無法想像:這樣一個畏縮猥瑣的祖父,如何能在潮溼多雨的南島匍匐前進,和我們所謂的英、美盟軍作戰?又如何能在那個充滿漆樹和菠蘿蜜、獸類橫行的蠻荒異境裡存活下來?更遑論還有槍林彈雨和連天的烽火……
倒是我父親,無緣無故捲入那血光之災,從此沾惹了一身晦氣。就像一個打扮好準備要出遊的人,不小心一腳踩在糞坑上,那雙皮鞋和白西裝從此就這樣束之高閣了。父親說,更慘的是:他腳上那些水泡,打從那時候起就沒有好過,母親發起撒來經常罵他:「哪有人傷口一年到頭都在擦藥,擦了幾十年還醫不好的?」

父親無奈地說,關於那偷歡的戲碼,當時他不甚了了,也沒心思窺看。他在意的只是時局平靖沒有?後面又有沒有追兵?然而,當白日太陽升起,他從山頂往下眺望時,看見底下密密麻麻的城市樓宇、廠房煙囪,一片繁華盛世、和樂昇平的景象;才恍然大悟:一切都只是錯覺而已。
於是父親壯著膽子下山,翻越鐵道循來路走回市區。市政府運作如常;愛河一帶也是遊人如織;火車站前,僅僅多了許多衣衫襤褸的老弱殘兵,和來來往往運送物資的軍卡貨車而已。一切和從前沒有兩樣。
父親說,當時,他狼狽地站在人來人往的旅客當中,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愚蠢。
於是,父親再也不回老家了。他隱姓埋名,在哈瑪星渡船頭找了個炭行小弟的工作,從此在壽山腳下闢門落戶。
幾年之後,當父親重回學甲,準備把祖母和幾個叔叔接到高雄時,祖母驚訝之餘,高興得從病床上爬出來迎接。她拜天跪地,直說是祖父的陰靈庇佑;來到高雄之後,卻又開始改口,幻想著:也許哪一天祖父也會奇蹟似地回來?
我記得小時候,祖母的雙眼已經看不見了,卻還是每天守在門口盼著。有時候,祖母會要我推著她,走大老遠的路到哈瑪星等祖父;等著等著,祖母會突然認真對我說:「政府若打回去大陸的時陣,你阿公就可以回來囉!」……

事後,證實祖母的想法只是一廂情願的幻影而已。而之後二十餘年的歷史證明:父親當初所謂「和樂昇平」的景象也僅是另一種幻覺而已。繼之而起的,有更隱而不顯的恐怖統治。那二十餘年中,父親在壽山腳下結婚生子、從事燒炭的工作,復因經濟環境的變遷,改做水泥礦工和煉鋼工人,一輩子都為生計忙碌奔走,從未和政治或意識型態扯上關連。然而可笑的是:如今我反覆思量起來,父親之所以能逃過那個時代雷厲風行的白色恐怖,最大的原因,竟是由於他底層勞工的背景過於平凡吶……。
打從我有印象開始,父親就已是個畏畏縮縮的人了。他一輩子沒交過知心的朋友;不曾做過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每天放工回家只守著一瓶米酒,迷迷茫茫就把日子給混過去了。即使五十歲以後,由於失業的緣故,父親到外地當起流浪的建築工人;但遇到挫折的時候,他還像個小孩似的,不時要偷偷溜回家裡躲著。直到他離世之前,母親生氣時最常罵他的,總還是那輕蔑的一句:「哼!你這個無路用的腳屑!」(他到死前腳上的傷口都還沒痊癒。)

我記得小時候看過一張父親的照片,那是他在當採石工時一位姓杜的伯伯拍的。(哦!記憶中,那是父親唯一的朋友,但是後來為什麼也不再往來了?)照片裡,父親袒胸露肚,泥黑著一張臉,工程帽底下是兩輪灰翳翳的眼白。忙碌的背景中,許多工人持十字鎬敲打著,卡車來去掀起迷霧般的煙塵;那龐大的打狗山,像一陀巨大的陰影,正以一種不動明王的姿態,默默俯視著底下的一切。父親咧開了嘴,不知怎地笑得很尷尬。後來,病榻上的父親無意中看到這張相片,竟睜大了眼一躍而起,指著某處叢樹林的小黑點說:「啊!那就是我當時躲藏的洞穴呀!」
他的一生,竟被這樣的記憶給困住了……
我悚然憶起許多年前,在三伯公的喪禮上,父親披麻帶孝宛如他的嫡子。送葬的隊伍嗩吶齊奏,蜿蜒著繞過祖父的墳邊,來到對面的田壟;就在眾人撤幡離去,冥紙紛飛的時刻,父親突然撲到墓前,老淚縱橫地說:「三伯啊!你到底走去佗位啦?……」

蟬聲乍響,蟲噪唧唧。
少年消逝的身影在草叢裡驚起一對飛鳥,交錯奔逃的姿態,宛若記憶的殘片四散紛飛。情急之餘,我顧不了女友的呼喊,拔腿便往父親的方向追去(事後女友說,那時我大概是中邪了)。我追進樹林,樹林裡杳無人跡;追過掛滿烈士遺照的忠烈祠,急促的腳步拍擊出空蕩的迴音;我追過服役時駐紮的南區司令部、追過那獸鳴戚戚的動物園……,才回神,便發現失去了父親的蹤影;而自己,卻站在山後「元亨寺」的靈骨塔前。
早在父親離世之前,便囑我們要將他的屍骨帶回學甲安葬;後來還是母親嫌路途太遠,土葬又花費不貲,是以草草火化了事。如今,父親的骨灰靈位,就供放在那元亨寺的高塔裡面。
魅影幢幢吶,記憶中那錯置如迷宮般的羊腸小道,在千迴百轉的尋覓之下
,竟給繞出了一方出口。就像一張長期被水泡爛的地圖,這樣東拼西湊的結果,意外地給還原了模糊的面貌。不!也許更像暗中摸象,燈光全亮的剎那,呈現在眼前的,竟是如此一副駭人的骨骸……

我記得「美麗島」抗議事件發生那時,我正好上國中,父親騎鐵馬大老遠地載我去買書包;卻不知什麼緣故被困在中山路圓環的人群裡。團團的拒馬和鐵蒺藜將幾條馬路圍成一個宛如獸欄的圈圈,群眾和憲警裡裡外外相互僵持、對峙著。我和父親在火把、釘耙和盾牌之間來回穿梭,卻一直找不到出路。
情境駭人吶。我緊緊拉著父親的衣角,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卻依舊被大批推擠的人潮衝散。人縫裡,背後城市的高樓幢幢影影,火光映得人臉扭曲變形。我看見父親的身影在人潮裡載沈載浮著,他的一雙手,卻還死命地護著那輛寶貝鐵馬。
突然間,前方殺聲四起。所有挨擠著的人們像一條河流般游動起來。奔逃的、躲竄的、向前廝殺的、往後推搡的……宛如一股洶湧的浪潮,不明所以地盤繞起來。父親顯然慌了,他望著我,沒命地往外推擠,卻一次又一次被漩渦一樣的人潮逼擠回來。
時光彷彿靜止了,那喧騰的人聲宛如慢動作的抽格畫面,一點一滴淡出我的耳膜。就在那片空寂的畫面當中,我陡然看見父親扔下鐵馬,情急之下不知為何卻嚎出聲來,那聲音如此淒厲,以致於聽起來像是在呼喊。
我聽見父親竟然呼喊著:「我…我要去接我老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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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2002年 3.22-23 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評:

祖孫三代,不同的世代,一樣的狂亂,一樣的恐懼。不管是到南洋當日本軍伕,或者經歷二二八、美麗島事件,那種彷彿原罪的台灣人命運,讓主人翁惶惶然,即使具有鮮活的肉體和青春之姿,依舊是「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瞳,彷彿被後頭什麼東西追逐著似的。」究竟被什麼東西所追逐?從政權輪替的動盪不安,到經濟轉型的民生問題,土地、人民、國家、親情、慾望牽纏不清的糾葛,讓本篇小說充滿悲情。
作者善於用精準的用字,諸如:淒厲若嬰啼的猿鳴、煢煢的鬼魅之眼、陰魂不散的幽靈、魅影迷離、驚恐的表情、鳥啼咽咽、獸嚎暴躁如鳴雷等語詞,渲染悸動的氣氛。戰火和慾火交錯的嘲諷,略帶魔幻的寫實風格,更為本篇增加幾分戲劇張力。

台長: 李志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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