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少年
我帶著女友一路從台北玩回高雄。
受不了母親逼婚的疲勞轟炸,我們遂找了藉口,一起溜上壽山公園欣賞夜景。
站在忠烈祠的護欄旁往遠處眺望,整個港都的繁華俗麗盡在腳下閃爍。愛河像一條鑲了晶鑽的銀蟒,從都市峽谷底部蜿蜒著滑入西子灣外的海港。港區帆檣雲集,一艘艘船艦泊在船塢裡,隨倒映的波光擺盪著,靜沈沈彷如安眠。
面海的後頭還有一座動物園。黑團團的茂林裡有幾聲淒厲的猿鳴滲透出來
,哀哀然宛若嬰啼。路上飆車族不時狂嘯而過,留下陣陣淫聲穢語在夜空裡迴盪。我想起小時候也流行過這種「抓猴」的遊戲,趁情侶們陶醉忘我之際,從樹林裡偷偷跑出來捉弄人。女友膽怯地拉拉我說:「好嚇人哦!」那一聲嬌嗔惹得我心旌意搖,於是我邪邪一笑,趁機將她摟入懷裡親吻。
蟲聲唧唧。巍峨的忠烈祠矗立在墨黑的山頂,像一團巨大的陰影,正以那煢煢的鬼魅之眼,俯瞰著底下的莽莽眾生。我驀然想起牆內那些革命先烈的遺照,一張張黑白放大的人物臉孔,宛如陰魂不散的幽靈,排排並列在歷史的迴廊……慾火難耐啊,我拉起女友跨越護欄,避過裡頭那條掛滿靈位和史料照片的幽暗甬道,轉入灌木叢林,一步一步往她幽微的谷底探索下去……啊!一場歡愉的野合戲。
冷不防,一個少年從草叢裡奔出來(喔!這該死的頑童),嚇得女友花容失色。我定睛一瞧,那莫不是我父親嗎?那樣的裝束,那樣的打扮(女友事後說:「好像走錯攝影棚的演員喔!」),我記得多年前曾在照片上看過的。那是某次捉迷藏遊戲中,被我從母親嫁妝櫥的舊衣物堆裡搜出來的一張老相片。相片裡,父親蹲在某個防空洞口,背後是乾涸的稻田和一大片毫無生氣的雲絮;昏濛濛的雲天裡,有幾架米國轟炸機如鷹盤旋;遠遠的地平線外,一顆顆炸彈像鐵樹開花似的,迸放出滿天的塵霧;父親光著頭,泥著一張臉,黑洞洞的眼瞳裡透著一絲恐懼……
不知道什麼人什麼時候拍的那幀照片,表情竟如此傳神吶;而眼前這個光頭少年,此刻,竟穿著相片裡的對襟短掛、粗布七分褲,明晃晃地站在我的面前。
時光彷彿錯節了。少年驚恐的表情被凝駐在朦朧的光暈裡,像哪張歷史圖片,從時空的裂縫裡滲漏進來,森森然誤闖了我記憶的禁區。
但我確切記得:當年,父親是來高雄接祖父回家的啊!
那天夜裡,隔壁村的大叔前來傳話,說被徵伕的祖父沒死,卻是躲在馬來西亞某個荒島的熱帶雨林裡。後來,被一艘躲避颱風的台灣漁船發現,這會兒,就要載回哈瑪星了。
隔天一早,三伯公立刻整理行囊,不知哪裡借來一匹鐵馬,載著父親一路從學甲踩到高雄碼頭接人。那一年,父親才十一歲吶。我記得父親說,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內心興奮極了。他一輩子都不曾走過那麼長遠的路、看過那麼多的汽車和樓房;父親甚至輕浮地說,很難想像城市是如此地熱鬧,都市女人是那樣地時髦、嬌媚……
當時,我坐在病榻前,望著眼前那個兩眼昏瞶、已然瘦成皮包骨的老父,心中著實無法想像:過了幾十年之後,父親竟還記得起這許多細節(尤其是有關女人的記憶?);正如同我也無法想像:那個在日據時代被徵伕的祖父,如何像魯賓遜一樣,在戰爭過後,獨自在不知名的荒島叢林裡渡過兩年的時光?又如何走狗屎運剛好被行經的漁船發現?
我只能定定地望著父親那黑洞般的眼瞳,反覆揣度著人類頹朽的肉體、腦幹的結構和記憶之間的關連……
而眼前這個少年父親,的確以他鮮活的肉體和青春之姿,活在我的面前啊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瞳,彷彿被後頭什麼東西追逐著似的。
遠處城市霓虹閃爍,港區的燈火將夜空染成了血一般的紅漬,山後鳥啼咽咽,獸嚎暴躁如鳴雷;父親從密林深處奔出來,急促的腳步踩亂了一地野合的人影,匆匆忙借我問了上山的路線,轉眼間,又消逝在濃濃的夜霧裡了。我想像他年幼的身影穿越重重樹籬,繞過了背後纏縛著鐵蒺藜的森嚴軍營,是怎樣驚擾了那些被圈囿在柵欄裡的動物禽鳥,致使牠們彼此磨蹭著、推擠著,發出那互不信任、吱吱嘎嘎的吼叫聲。
事後,父親說,那天長途跋涉,進高雄時他已經累癱了,對著三伯公直喊餓。人生地不熟的,三伯公頓時也失了主意,只好先到火車站前找人問路。那時候,高雄的氣氛已自不同了。台北的緝煙事件引發民變,形成台灣人和外省阿山對陣。事件擴及中南部,市民攻下監獄和派出所,把繳械的武器集中在高雄第一中學(啊!那是我的高中母校),並成立指揮部,準備派代表和南區軍事要塞司令彭孟緝談判。
時值仲春向晚,城裡風聲鶴唳,人心惶惶。走在大港埔街上,市區方向已聞零星槍響。好心的路人對三伯公說:「那邊危險吶!聽說軍隊準備要殺下來囉……」
處境尷尬,就像電影裡披星戴月、尋找寶藏的主角,前方有猛獸看守,險峻的地勢又充滿危機;但你走在獨木橋上,背後已無路可退。三伯公塞了顆蕃薯給父親,咬咬牙,自顧自說:「我們得去接人呀!」
行至中正橋頭,街上已是屍橫遍野(父親說話的表情極盡誇張之能事)。舊市府前的大馬路被封鎖了,居民紛紛掩門閉戶;零星的木柵、沙包、車輛和燃燒著的櫥櫃傢具,東一塊、西一落地棄置在空蕩的廣場上,整個鹽埕區看不到一個活人蹤影,靜悄悄仿若空城。路旁那些來不及處理的屍體,在烈日的曝曬下
,發出中人欲噁的腥臭;鮮血染紅愛河,順著水流一路蔓延到西子灣去了。父親說,他一輩子沒看過這麼慘烈的畫面,剛吃下的那顆蕃薯當場就給吐了出來
。
「沒辦法呀!」病榻上的父親使勁地皺了皺眉(我彷彿從他的表情看見當年的老三伯公)。路被封死了,他們只得從人家家裡借道。三伯公一手拉著他,一手扛著鐵馬,跌跌撞撞翻越那運送煤與糖的新濱線鐵道;迎面卻撞見下山掃蕩的軍隊。
那真是一幅驚險的畫面呵,像被放錯頁碼的電影劇本,兩個無關的鄉巴佬誤入千軍萬馬的拍攝現場,卻沒有人及時出來喊「卡」!父親當場閃過一個「完了!」的念頭,就發現自己被圍困在壽山公園腳下。
殺氣騰騰吶,人們傳說鳳山軍和要塞軍東西夾攻,這會兒正要往前鎮、小港的方向殺過去了。那些阿山仔軍人操著沒人聽得懂的鴃舌口音,逢人便開火
,以致軍隊所到之處哀鴻遍野、血流成河;一時間,父親和三伯公都獃住了,不知該繼續往前走?還是退回民宅躲避?
夕陽跌落山的虎口,把整個天空染成一片殷紅,遠處槍聲不斷,人們四散奔逃如驚弓之鳥。父親和三伯公困在人群裡,像被洪水沖散的雞鴨牛羊,彼此推擠著、踐踏著,發出歇斯底里的哀鳴。父親說,後來他察覺自己被人群擠入巷弄裡,才回神,就發現和三伯公走散了,嚇得他不知所措,一撇嘴,遂放聲痛哭了起來。
父親說,他永遠記得最後的那個畫面:三伯公死勁銜著那輛鐵馬,拼命想往外闖出一條生路;卻一再、一再地被漩渦般的人潮給逼擠了回來。他望見斗大的汗水從三伯公的額上滴淌下來,那張臉,早已扭曲得不成人樣了。三伯公急得直嚷嚷,也顧不得哈瑪星渡船頭的方向往哪裡去了,唏哩呼嚕丟下鐵馬,便往人堆裡竄逃而去……
(父親回憶說,他甚至不曉得三伯公是怎麼回到家的?)
後來,據逃回學甲的父親說,他那時候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力,逆勢操作,拔腿便往山的方向竄去;途中,他向一戶民家問了路,繞過軍營、樹林和幾座安了高射砲塔的山坳,最後在某個石灰岩洞裡躲了三天。
當晚,父親說他餓昏了,腦袋瓜裡盡想著帶出來的甜甘薯,早忘了不知去向的三伯公;更遑論去哈瑪星接祖父的事了。黑暗中迷迷糊糊作著夢,時睡時醒,弄得更加饑渴難耐了。好不容易熬了一夜,待到天亮,他才敢出來採野果、獵山雞吃。父親說,他只記得抓到食物後便拼命往肚子裡填,彷彿這輩子不曾如此餓過似的。
(一直要等到好久好久之後,父親才知道:原來自己躲藏的這座山,就是頂頂大名的「打狗山」,當年因替日本昭和太子祝壽,改名「壽山」;後來,又被國民政府以蔣公壽誕為名改稱「萬壽山」……)
那三天裡,父親像個野人似地。他用樹幹磨成的尖矛護身,在迷宮般的夾竹桃林裡尋找出路,卻一次又一次被蕨類、山芋和芒葦密生的莽林所困住。幾十年後,父親躺在病床上,瞇著昏眊的老眼悲戚地說,沒想到,他自己竟是以這樣的方式經歷了祖父在南洋的蠻荒生活……
而我那個躲在南洋的祖父,終究也沒有回家。事後發現根本就弄錯了,傳話的人許是聽錯了人名;或者壓根兒就沒有這碼子事,他只是把某個相似的姓名和祖籍拼湊在一起,得到一個自以為是的答案而已。
而祖母等不到丈夫,一個兒子又差點失了性命,剛升起的一股希望又陡然墜落谷底,一時哭得昏天瞶地、吐血不止,腳下也不良於行了。
後來,族人在田壟邊草草立了個墓碑,找來幾件祖父的衣裳埋成衣冠塚,
算是盡了人事。父親在病榻上躺了年餘,從此無法上學,卻瘋狂地害怕起蕃薯的味道。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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