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 道
母親肯定,一定是這條路過去。
景況變化頗大,原本通人的小徑全被及腰的芒草給掩沒了,兩旁的相思樹攏得密密團團地。黑黝黝一片屏幕,將陽光排拒在外,只露出幾環光暈在林隙間閃爍著,陰森森。風也寒慘慘的,空氣裡盡是枯藤和腐葉的爛糜味,蚊蚋在林間盤旋飛舞,不時發出亂人心神的嗡響。
幾天以來,母親便一直睡不好。她說好幾次夢見父親託夢給她。夢中的父親似厲鬼,下半身直直嵌入土裡,只露出不成形貌的一顆頭顱;那深陷的眼眶裡含著兩粒暴凸的眼珠子,無牙的嘴則張成一口黑洞,迸出「啊—啊…」幾聲駭人的慘嚎。夢中,父親的臉腐了一半,露出森然白骨;另一半則仍血漓漓地黏貼著。整個頭顱看起來就像一只潰爛的橘。
父親離世十一年了。十一年來,其實沒到墳頭幾次。
根據家鄉舊俗,該是撿骨奉厝的時刻了。
走出林道,滿山芒絮飄飛如雪。群集的烏雲卻仍似一團抹布,黑麻麻地壓在天際。叢生的野蒺蔾和含羞草一路糾纏,扎得人腳底發疼。遠遠地,叔叔領著弟弟和幾個撿骨工人趕在前頭尋路,他們彎腰除草的身影在迎風擺曳的菅芒堆裡起起伏伏、若隱若現,彷彿也是湧動的草浪裡一坨坨漂浮的荒塚。循著母親手指的方向,弟弟在路旁發現父親的墳。
父親的墳孤單單一個,安靜地躺在山坡面的沙丘帶上。黃泥泥的一坏土堆
,攀滿了虯結的藤葛;墓碑被苔綠毀了容,斑斑剝剝如一張嚎泣的臉。二隻積滿灰塵的花瓶無聲地倒在那裡,彷彿遭人遺忘了許久。陽光穿過雲隙,箭簇般灑在白淨的墳頭上,晶晶亮亮地閃耀著一種粗礪的質感。如此刺眼,卻安靜得叫人寂寞。
母親說父親是酒精中毒死的。
至今,我仍無法忘記那個安靜的夜晚。
那晚,月色清華,明亮如同窗外潑進一泓水來。我照例蜷在房裡看書,靜謐的氣氛顯得一切如此安詳而美好。突然,浴室裡傳來母親一聲淒厲的哀嚎,像刀鋒般劃破暗夜的肌理,露出血肉的原色;雜沓的腳步聲彷如地撼山搖,震得人心神亂顫。我急忙奔下樓來,望著甬道那頭的光像柔軟的絲絹般緩緩地流洩而出;耳裡卻鼓盪著妹的哭喊、母親的低泣、鄰人的呼救和自己不安的喘息
。前方人聲不斷催促,一步步將我推向那光之源頭;越來越強的光團中,我只感覺瞳孔急遽收縮,眼中人影模糊晃動;轉瞬間,遂曝成一片無聲的白。
白茫茫一片水霧。人牆的縫隙裡,我瞥見父親赤裸的身體。
父親的屍體斜仰在浴室的馬桶上,全身扭絞著,像一根乾癟而僵硬的麻花。那胯下的陽具萎縮成小小一坨黑肉,無力地垂躺在兩蹊之間;原本烏黑的莽原不再茂密,灰褐褐的似一叢焦乾的稻草。紅潮如火苗般從胸腔一路延燒到他的頸項;他的臉,則烏黑發青,像一葉缺氧的豬肝。
我想,對於不得意的人生,父親大概充滿怨恨吧。
從頭到尾,父親用他的身體對抗命運。
那一年,祖父被強徵到南洋當軍伕。十三歲的父親一手撐起家計,帶著殘疾的祖母和襁褓中的叔叔離鄉背井,來到舉目無親的都市闖蕩。三十年的採石生涯造就了父親豪邁、粗率的個性,卻也為他帶來滿身的鬱傷。那些從亂石火藥堆裡走出來的、坑坑洞洞的創疤,彷彿便是父親一生的寫照。
水泥廠全盛時期,父親曾統轄百餘工人,風光盛極一時。從埋藥、爆破、打石、運輸,在在由父親一手統籌包辦。那談笑間整片山壁灰飛湮滅的景況,至今仍是叔伯們茶餘飯後嘖嘖稱道的往事;然而隨著經濟型態的轉變,水泥廠搬遷之後,父親遂從事業的頂顛跌落下來。年逾中年的他屢屢轉業無著,從此只能依靠打零工度日。
不工作的時候,父親變得孤僻,並且開始酗酒。
記憶中父親的味道,總是混雜著汗水、酒精、尿騷和腐悶的空氣,一種類似數百種腐爛食糜所散發出來的,接近死亡的氣味。
推開木門。門縫裡,我看見父親瘦乾乾的身影縮在客廳陰暗的角落,靜靜地飲酒、吞雲吐霧。收音機裡,文夏的老歌還在嘈嘈叫囂,空蕩蕩的客廳卻是一團狼藉。酒瓶、碗盤的碎片散落一地,未乾的血漬凝在東翻西倒的桌櫃上,刺騰騰閃著螫人的光。木門內,弟、妹們剛剛含淚睡去;母親則癱倒在櫥櫃旁
,咿咿地呻吟著,血水從她的髮際汩汩而下,濕糊了她半邊臉龐。
父親擁著一團棉被,喝著喝著便盹著了。昏黃的燈火將他的背影暈得霧濛濛的;那癱軟的身體隨著鼾聲的節奏載沈載浮著,乍看之下,彷彿泡在福馬林裡的,一坨早夭的生命。
母親的個性恰好和父親相反。
樂觀開朗的母親,一張臉總是笑呵呵的,像顆暖暖的太陽。
小時候,我總喜歡依偎在母親懷裡,央著她幫我掏耳屎。母親會讓我靠在她的大腿上,用柔軟的胸膛圈住我,一面掏,一面輕輕地哼起歌來。我閉上眼睛,感覺母親溫暖的鼻息如春風般拂過我的臉頰;耳挖子在耳池裡輕輕攪拌著
,觸發一種異樣的癢騷。那歌聲甜甜懶懶地,像一首搖籃曲;我聽著聽著,心中便會漾起一股幸福的感覺。
母親為人溫婉,和鄰里相處亦十分融洽。平日她對父親總是百依百順;唯唯對父親喝酒一事,毫無轉圜餘地。
失業期間,父親舊同事來訪。那天,父親顯得特別高興,一雙眼笑咪咪的
,又開始意氣風發地談論起當年的勇事。母親也殷勤款待,在廚房裡舞得十分熱絡。然而,也許是父親那張不可一世的嘴臉吧,或是微醺的他還直嚷著要到外頭飲酒狂歡;母親終於按耐不住,冷冷刺他一句︰「哼!三流馬還想吃五兩草?」在場的同事皆愕然,幾雙眼睛怯怯地盯著父親;卻看見父親呆愣在那裡
,像一只洩了氣的皮球,任憑怎樣拍打,再也彈不起來。
那晚,酒醉的父親又開始發狂了,家中器物無一倖免。我和弟、妹慄慄然躲在房內,不知暗暗哭過幾回。父親忿怒之餘,揮刀四處追砍母親,然後開始放火燒房子。叔叔夾在中間,幾番阻攔無效;卻見母親遽然痛哭失聲,不知哪來的勇氣母親衝過火堆拿起酒杯潑向父親順便賞他一個結實的巴掌︰「無路用的傢伙!喝點馬尿就在那裡起瘋,你早點死我們母子早快活!」
熾辣辣的掌印,火焰般蔓延開來。父親的臉溼漉漉地,瞪大眼睛久久吐不出一句話來,亦不曾伸手抹去。屋內火光熊熊,鄰人穿梭不絕;救火聲、勸架聲鬧鬧沸沸;而父親只是靜靜立著,彷若未聞。
事發後那幾天,每每我在睡夢中被震動聲驚醒。
黑暗中,父親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緊緊壓住母親的身體。那殭瘦的骨架彷彿化成一把利刃,不斷往母親肚腹戳去;而父親自己,卻發出狼一般的喘嚎。
月光將他們的身形投在通鋪的牆壁上,拉成一團巨大的陰影。我隱在陰影裡,卻窺見母親的一雙眼睛正怔怔地望著我們。母親被壓在下面,眉頭緊緊鎖著,原本豐腴的身體躺成一尊無聲的雕像,那咬牙忍住呻吟的神情,彷彿生怕吵醒我和弟、妹。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法事開始。撿骨師擺下香案和祭品,口中念念有詞,手上那只法器叮鈴鈴響動起來,尖銳的鈴聲穿破冷寂的空氣,迴盪在滿山滿谷之間。冥紙灑在墳頭上,風一捲,像一群野鴿子,忽溜溜又飛到渺遠的天邊去了。
母親也跪下來喃喃禱念。
墳前,叔叔和幾個工人蹲在那裡除草。一莖莖堅韌的藤蔓密密交纏著,盤虯的鬚根深入墳塚,彷彿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獸,正貪婪地吸吮著父親的屍骨。叔叔拔得滿頭大汗。陽光灑在他的側臉,暈得他背後白花花地;那削瘦的稜角被晶瑩的汗珠襯得更加分明了,彷彿和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叔叔其實比父親更像父親。父親太過嚴肅,遠遠比不上叔叔親和。
印象中,每回遭酒醉的父親毒打,總是叔叔出面相護。經常,叔叔一面幫我們擦藥,一面會講笑話轉移我們的注意力;待我們破涕為笑後,他會用那雙長滿厚繭的大手輕撫我們的臉頰,然後笑嘻嘻地掏出幾枚硬幣,讓我們分著買甜甘糖吃。甜甘糖含在嘴裡,甜甜滑滑的,那滋味就好似叔叔嘴角的梨窩,如此甜蜜,又那樣令人喜愛。
一直以來,母親和叔叔是家中歡樂的泉源。我們總喜歡膩著叔叔,簇擁著他討笑話、爬上他的背當馬騎;或者,央求他用那輛老舊的偉士牌機車,載我們出門逛風景。有時候父親忙於公事,便由叔叔領我們和母親出外買衣物。叔叔好風趣,像個沒有威嚴的大哥,經常逗得我們開心極了。母親彷彿也很快樂
,一張臉笑呵呵地,像朵盛放的薔薇。
我們一直視叔叔如父;叔叔和父親相差十二歲,也一直視父親如父。
因為叔叔是父親救回來的。
那一年,祖父的遺物從南洋被送回來,即將臨盆的祖母幾度暈死過去。產下叔叔後,祖母擔心扶養不起,遂偷偷將他送給大戶人家。
那夜,父親得知之後,旋即抄起菜刀,衝入那人莊院。年少的父親面對數十莊稼壯漢,毫無懼色,他高舉菜刀、怒目橫眉,大喊︰「還我弟來!」院裡眾人正自否認;靜默中,屋內突然傳出叔叔尖銳的嬰啼。
從此,父親一直將叔叔帶在身邊,在戰後艱困的環境下,一點一滴將他拉拔長大。婚後,母親照養我和弟、妹;同時也照顧叔叔的生活起居,像他的母姊一般。
也許因為這層關係吧;或因祖母臨終的託付,父親對叔叔,異常地溺愛。成長過程中,叔叔經常闖禍,而父親總是幾近縱容地袒護他。叔叔成年之後,父親正面臨失業危機,鎮日為工作奔波勞苦,卻仍念念不忘幫叔叔尋找結婚對象。
小時候,有一陣子,我甚至相當欣羨叔叔。
正自青春勃發的叔叔,有一副健碩的好身材,黑黝黝肌肉雕塑出稜角分明的線條,一雙靈動的眼睛和充滿活力的面龐,彷如一尊完美的雕像。洗澡前後,叔叔往往單著一只內褲,在屋裡晃來盪去。那胯下的隆腫在我的意識底層無限膨脹,如刀,如錘。像一隻絢麗的金蟒,如此耀目;卻又如此地刺眼。
那陣子,我經常做夢。夢裡,成群金蟒吐著猩紅的舌信,睜著千萬雙魔綠的眼,嗤嗤向床鋪湧來。那瞬間,我發現自己躺在漆黑的甬道裡,四周盡是腥躁滑軟的蛇體;以致我以為自己陷入蛇海的漩渦裡了。駭慄之餘,我掩不住心底不斷湧起的厭惡感,遂從夢中驚醒過來。
夢醒之後,我惶恐恐鑽入母親的懷裡。
似睡似醒之間,母親將我攬入胸膛,用她那雙溫柔的手撫慰我。透過睡衣,母親芬芳的體味慢慢傳入我的鼻腔。我感受到一種如春風般溼潤的熱氣竄入我的毛孔,撐得我身體飽漲開來;一股熱流突然滑過全身,宛如洪水在體內潰決。母親的胸膛豐腴飽滿,如此厚實,又如此地安全;我彷彿被包覆在暖暖的子宮羊水之中。外頭是一片黑暗,而我不想離開。
(上,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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