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1999.9.20 聯合報副刊
炎炎盛夏,晚風蒸人,沁人心涼的雨季還沒有到臨。
落地窗外盡是台北喧囂而過的下班車潮;而我們沈浸在暗室裡,任憑汗水將身體溼透,耳邊,只有魚缸水泡的流瀉聲輕輕攪拌著騷動的心情。
然後就跌入電影的劇情裡了。十六釐米攝影機運轉聲喀啦喀啦響起,像海潮,反覆摩挲著焦渴的心房。觀景窗內,一個緩速跟拍的搖鏡幽幽淡入,帶領我們進入黃明川的世界,一個屬於台灣的山與海的世界。
獨立製片的實踐者:黃明川
黃明川是一個擅長思考的人。
他持續思索著生活周遭的一切,一些台灣社會長久以來習焉不察的怪異現象。他的前兩部電影:《西部來的人》和《寶島大夢》,已然成功地顛覆了兩則神話,描繪了兩種游移在寶島邊境,被我們遺忘的族群。如今,他又把觸角延伸到政治和宗教的領域上來了,一個鮮有人碰觸、探討的題材;一個專屬於台灣社會特有的問題。
很難想像,像黃明川這樣一個涉歷美國商業體制,看遍世界頂尖攝影家工作狀況的人,膽敢放手一搏,用自己的方式獨立拍片——不到十人的工作團體,用自己的器材、自己的資源,有多少錢就拍多少片段的持續精神,完成一部毫不遜於商業製片體制下生產出來的電影;甚且,其攝影精準、精緻的程度遠遠凌駕其上。這當中,必然有著十足的自信,和長期審慎思考後的堅毅與決絕吧。
無論從任何角度觀察,黃明川的出現其實已經對台灣電影立下了良好的示範。並且,可以斷言的是,他的啟發和影響還在持續發酵當中。單就《破輪胎》這部電影的完成,就有幾項值得注意之處:
其一為獨立製片模式的確立:在近幾年台灣電影委靡不振,處處受資金及發行管道箝制的困境下,黃明川的做法無疑為這些電影創作者打開一條出路。未來勢必有許多年輕的導演會跟隨著他的經驗與腳步,以換取更多的創作機會及創作自主權。如此發展,某種程度而言,必將豐富未來台灣電影的類型與表達方式,並為目前一厥不振的電影界注入一股新的血脈。
遠離台北中心,深入庶民生活
其二,他把我們視野拉出慣常注目的台北都會,將台灣電影的觸角延伸至東部海岸,中南部山區,甚至是離島。這些獨特且電影感十足的場景:包括玉山上變調的宗教活動,王功海邊地層下陷,變動的鐵橋、地景與地貌,苗栗的斷橋,興建一半停工的大佛等,同時也是諸多台灣隱藏問題的顯影。透過這些場景,黃明川適切地將它們融入劇情裡荒蕪、詭異與迷惘的色調當中,在種種暗示和反諷的背後,正代表著導演對台灣各地諸多被人忽視問題的關注。
其三,是他將紀錄片的素材納入劇情電影的實驗,這在以往的電影中是相當罕見的。《破輪胎》中,紀錄片擔任的角色不僅僅時代與情境的對比而已,它更是劇情的推手;甚至,某種程度而言,紀錄片變成電影的主角。如果把這些紀錄片段單獨抽離出來,依然可以是一個獨立而完整的主題。
這次,黃明川把他的思考延伸到台灣特殊的生活空間,那個屬於台灣社會特有的政治氛圍。這些平日充斥在我們生活四周,舉頭便是的公共雕塑,從政治神話的象徵如:蔣介石、蔣經國、于佑任、鄭成功、吳鳳,到宗教圖騰如:玉皇大帝、觀音、佛像、羅漢或關公等道教神像,究竟是怎樣的因素、怎樣的意識形態才會造成這種現象?黃明川此舉不僅顛覆了長久以來歷史的詮釋立場
,更對台灣社會世俗化以來衍生的種種怪異現象提出批判與反省。誠如片中,導演藉阿猛的口說出:「能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就是莫大的功德了。」這種實驗精神及堅苦卓絕的用心,實在值得稱許。
堅持理想的「破輪胎」精神
可喜的是:在尖銳批判與顛覆的同時,黃明川並沒有失去應有的自制。《破輪胎》的藝術成就在於它主題的獨特性,並且允為是黃明川最接近人味的一部電影。劇中紀錄片工作者阿猛所面臨的困境,對照商業體制電影的隨便與作踐人性,導演的不平之鳴可謂有感而發。藉著二男一女,雙線交錯的劇情鋪排,適當而節奏分明的剪輯,在愛情辯證的火花之下,撞擊出一場關於記錄片與商業片,理想與名利,服從與質疑威權的深刻對話。於是,劇中人物的矛盾變成我們的矛盾;劇中人物的質疑變成我們的質疑。
然而,黃明川終究不減他對抽象與曖昧風格的喜好。透過劇中阿猛和小寧不時聽聞的槍聲,以及神出鬼沒、彷如幻影的怪客,導演要表達的或許是某種心裡層次的象徵。怪客和槍聲的存在,不僅為稍嫌單薄的劇情注入一股緊繃的張力,也為劇中的角色增添了性格上的深度。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的配角劍仙,名字取得甚好,其亦劍亦俠亦神仙的特質,不僅讓整個劇情鮮活起來;也為故事的詮釋提供另一個角度的觀點。寶島(飾演劍仙者,同時也兼攝影師)靈活靈現的演技,著實為全片增添不少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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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輪胎》打破的是政治神話,是威權崇拜,是心靈的束縛。永遠不破的是黃明川對理想、對紀錄片、對電影的堅持。對照劇中阿雄在末尾對小寧罵道:「沒底片了,不要拍了!」黃明川則藉由瘋癲的劍仙的口說:「輪胎破了,沒關係,反正目的地已經到了!」補起來,繼續向前行。
就像黃明川獨立製片的精神,錢花光了沒關係;補起來,繼續往前走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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