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於2001年8月7日 自由副刊
一則出走的寓言 —《我叫阿銘啦》
每個城市都有遊民。他們的存在象徵一個被體制社會所忽略、遺忘的邊緣族群,藉由流浪、出走或逃離去尋找自己生命的出口。出走與回歸,這個文學永恆的母題,其表現的模式,大都聚焦在此種行為的因果關係上面;所觸及的問題也經常是出走的理由、出走的方式、流浪的過程以及最後回歸與否?藉由這樣的機轉,來揭示其背後衍生的心理抉擇與環境因素對生命造成的影響。
人文題材 魔幻風格
然而,新銳導演陳芯宜的劇情長片《我叫阿銘啦》並不僅僅滿足於訴說一個遊民被放逐的故事,她將視野拉開,藉由生活細節的累積,審視一群無根漂流的遊民,呈現他們生命裡諸多的恐懼、疑惑、慾念以及渴望。在寫實的基調裡,導演融入了狂想和幻夢,營造出一部題材上富含人文關懷;風格上卻深具魔幻寫實的電影,開展出此一議題豐富而多面的內涵。
影片內容講述一個老遊民「阿銘」無意間在垃圾回收廠裡撿到一台V8。影帶裡和樂家庭的影像觸動了阿銘的想望,於是他到處跟遊民朋友炫耀,謊稱那是他的家人。另一條主線則講述一個徘徊在現實與夢境邊緣的少年,他曾經以一部小說獲得百萬文學獎,卻因創作壓力逼使他逃離正常的社會,遊蕩、嗜睡,到處蒐集別人的故事。生活對他而言,既像一曲幻夢,也像構思許久的第二部作品。就在這遭人遺忘的城市邊緣,這群遊民時時擦身而過,經由女記者採訪的穿針引線,牽引出因工傷而流落地下道彈琴走唱的勇伯、狀似瘋癲卻真誠可愛的阿春和阿不幾,以及一幅幅歡笑和血淚交織的遊民圖。
非傳統的遊民世界觀
然而,即使植根在寫實的框架底下,《我叫阿銘啦》呈現的是一種有別於傳統的遊民世界觀。影片最突出的地方,乃是導演跳脫一般對遊民的刻板印象,用詼諧而深刻的手法,呈現一群可親可喜、不卑不亢的遊民人物,提供人們另一種觀看世界的方法。誠然,每個遊民背後都有一段艱辛的故事;然而陳芯宜拒絕簡化立場、拒絕濫情的人道主義,她並不因對象弱勢而廣施同情,更不承認所謂的苦難就等同美德。影片裡忠實地呈現他們的迷惑與卑瑣、痴愚與想望,就如同劇裡的阿銘會撒謊,瘋癲的阿春會偷車、會搶銀行。城市悽苦的遊蕩生活中,「幻想」和「脫軌」原本就是他們逃逸的缺口。導演如此內斂而自覺的掌控能力,遂使得影片更具說服力,也更添光彩。
而魔幻風格的灌注與延伸,適足以凸顯現實體制之荒謬,拉大影片格局,呈現客觀環境與心理狀態等深厚而繁複的面向。雖然少年的角色說服力薄弱,文藝腔的表現手法亦稍嫌尷尬;然而「夢」作為一個慾望、追尋或遁逃的心理背景實則開闊了影片的視野,同時也豐富了它的內涵及探索的觸角。如同片中的少年拼命想記住所有人的故事;阿春則選擇遺忘一切與他相關連的事物,「買夢與賣夢」、「記憶與遺忘」、「入世與出世」的抉擇之間,揭露的正是自我放逐者矛盾的心理機轉,同時也暗示了在這失去希望的城市裡,一無所有的遊民無能尋找自己生命的出口。在寫實與夢幻的擺盪之間,陳芯宜展現了她精巧的結構與獨特的洞察能力。
捆綁與擁有 關於體制與價值的批判
當然,批判與控訴是在所難免的。影片的意念在於揭示一個不斷膨脹的體制,以及過度消費的新聞媒體對人們價值觀念造成的扭曲與箝制。城市中產階級往往自陷於「擁有」的概念,是以貪婪地興建大樓、購買汽車和土地;卻忽略了傳統社會與心靈世界裡諸多美好的事物。影片英文片名《Bundled》(捆綁),意即象徵體制對人們生命情境的壓迫與箝制。另一個雙關意含則出現在阿銘時常哼唱的兩個短句:「我東西捆捆啦,要來離開;東西捆好啦,卻不知欲去哪裡?」實則暗示了一無所有的遊民生存之無奈與無望。雖然,此一「擁有」的批判放在現實社會構成的大敘述裡,立論顯得有些一廂情願;然而,證諸片中許多廢而不用的大樓、擁有兩部車每天輪流開的車主、對遊民視而不見的攝影師、以及自以為關懷弱勢實則為消費、利用他們的女記者;對比於遊民間真誠的互助關懷、勇伯為公理抗爭而病逝、以及少年對夢想的執迷,在在都如暮鼓晨鐘,提醒像我們這般被世俗物慾牽制的人們,回憶起某些消逝的美好物事。
殘破迷離的攝影基調 城市邊緣的美學風格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所呈現的場景,大都是人們平日視而不見的台北城市邊陲,例如:高架橋下、廢紙處理廠、河堤邊、地下道、河谷地、廢車場、以及荒棄、未完成的水泥大樓。這樣殘破的視覺風格,不僅切合真實遊民的流浪地圖,充分反映影片的題旨;其迷離之影像基調亦恰足以呈示劇中人物荒蕪的心境。這樣遭人漠視、醜陋不名的城市邊緣風景,配合劇情玄思幻境的幾組恍惚的短鏡頭,和幾曲流離、蒼涼的配樂,遊民身處其中,益見其卑微和渺小。
影片最後,阿銘終於發現V8壞了,導演給予兩個微妙的暗示:其一也許從頭到尾V8就是壞的,阿銘看到的只是反射自身執迷的幻影(而與少年之幻夢結合,整部影片本身是否只是少年長久思索的第二部作品?);其二也許V8真的壞了,阿銘把它留在死去勇伯的房裡,只拾取一些物品當作紀念,象徵在經歷了種種遭遇之後,阿銘對所謂「幸福家庭」的想望鬆手,開始往前去走自己的路。
結尾的畫面頗具象徵意義。阿銘、少年、阿春和阿不幾四人乘著廢船往淡水河出海的方向駛去。在這個沒有希望的城市,「出走」再度成為他們尋找出命出口唯一的方式。只是,其結果會不會一如阿銘反覆吟唱的:「我東西捆捆啦,要來離開;東西捆好啦,卻不知欲去哪裡?」那樣,永遠找不到一個可供安居或回歸的處所?
新人導演後續值得期待
《我叫阿銘啦》講述的是這樣一則現代人集體出走的寓言。即使也些地方仍嫌粗糙,女記者和少年的處理亦稍嫌薄弱;然而在這樣有限的資源下(僅只一百萬的資金補助)、十人不到的拍攝團隊(其中堪稱電影專業者不到三、四人),卻能在影像和音樂上呈現如此獨特的風格,內涵上傳達深遠的視野,整體成績值得嘉許。它的頻頻獲獎及參選國際影展並不令人意外,陳芯宜已展現作為一個成熟導演的潛力。展望未來,她的第二部影片應該更值得我們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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