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人李勤岸的眾多台語詩作中,我最喜歡的便是這首<孽子中國──地球hou7中國e5批>。有著平埔族「大目降」特徵的李勤岸,其行文與他的言談,總給人自信滿滿、「很敢」的感覺,正如他的<海翁宣言>裡,果敢堅忍的生命展現,不只在詩人自己,還標示著台灣島國的精神。在李勤岸的台語詩集裡,多的是這種一看題目就冒冷汗的詩,例如:<無祖國e5冤魂>、<屁人>、<爸,你m7通起痟>、<獨眼上帝>、<一等國民三字經>、<性教育>...。這首<孽子中國>也是許多人對李詩最讚賞、最稱道、最感快意而拍手叫好的。當然,還沉溺在大中華主義下的人大概不以為然;統派的人讀了,恐怕不只感到「刺目」還會氣到直跳腳。而從詩中感受到他強烈批判大漢沙文主義中國的表象之外,我們其實不難讀到李勤岸對於自由民主、和平大同、人權建國的浪漫理想;再仔細品味,詩中內涵著的是更寬闊更高遠、不只對島國也是對世間人類無限的關懷與祝福。
讓我們先看看這首詩,再試著進一步分析:
<孽子中國>--地球hou7中國e5批
孽子:
這是我寫hou7你e5最後一張批。
做你e5老爸五千冬
我已經無法度koh再忍耐落去
你e5厝邊頭尾
不時都teh投
講你逐不時都橫柴夯入灶
ka7西藏硬佔去粘tiam7你e5地圖
人無愛,你就派兵去kang5邰
台灣明明都m7是你e5版圖
你嘛一日到暗恐嚇怹to7及你合
若無,隨時beh派兵去kang5拍
恁爸辛辛苦苦逐工背恁按呢戇戇旋
旋幾若億冬
恁才小可有一點仔文明
知影民主人權是啥物
偏偏你這個孽子
不時都展彼號五千年老鱸鰻e5姿勢
做你e5老爸
我已經愈來愈替你見笑
別個星球嘛定定teh ka7我恥笑
笑講這號世紀啊
竟然猶有親像蠻荒時期e5代誌teh發生
Ti7宇宙村內底
我e5面m7知beh藏去叨位死!
最後ka7你警告
你若beh koh繼續按呢亂舞
我to7將你haiN3出去十三天地外
Hou7你去做一個無人e5
流浪e5一粒小流星。
感覺真見笑koh真憤怒e5
你e5老爸 地球
1994年3月21日 Hawaii大學語研所
【信寄得出去嗎?】
光看到這強而有力的「孽子中國」四個字,就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孽子中國>一詩的副標題為「地球hou7中國e5批」(地球給中國的信),用書信的方式來入手,在台語詩中算是少見的,又書信一般便給人充滿浪漫的想像。怎樣的心情,無法用面對面來溝通,必須以「批信」的方式來傳達?詩人以書信體來寫這首詩,就是暗示了一個曖昧的開始。若是男女之間的愛情,曖昧不明是最為美麗的,但若放在「兩岸之間」,曖昧實在太久太長,也太令人鬱卒,所以詩人不得不以詩文的方式來表達他心中「苦悶的象徵」。
但,這封「地球hou7中國e5批」,寄得出去嗎?
詩人換個角度,不以「台灣給中國的信」,反而用地球的身份寫信給中國,看似「勇敢」,但也又讓讀者嗅到一絲絲「身不由己」、「無奈」的氣息。二次大戰後,日本宣布「放棄」無主地──台灣,一夕之間丟掉大半中國江山的蔣介石,帶著大票操著不同於島國語言的「同胞們」來台避難,卻自我建立了「神話」,打著「光復」的口號,對台灣行「再殖民」之實,一心想以台灣做為「基地」,做著「反攻大陸」的春秋大夢。台灣百姓善良被人欺,柔軟度佳並和諧地與異族共處久了,竟被教育成也是百分百的漢族,嚮往且憧憬那美麗河山,幾乎認為自己是文化的、政治的、絕對的「中國人」。等到一些有志之士有所自覺,想推己及人地重新教育台灣人民,繼而「重建」島國,卻不是惹來殺身之禍,便是被迫繫獄,有的為躲避強權,於是流亡海外,不得回國。在那個無法自由言論的時代,每個人「守口如瓶」、「守身如玉」,深怕招致不幸,這豈是可慶的「光復」之義?職是之故,詩人也不願明目張膽地直接以「台灣人」的角色向中國做最大的控訴,卻迂迴地用「地球」的姿態來對中國發聲,反而擴大了詩人的心境,關於和平一事,不只在於兩岸之間而已。
後來,台灣漸漸得以走向自主,中國卻以「神聖不可分割的一省」,動輒對島國施壓,正如詩中所言:「台灣明明都m7是你e5版圖/你嘛一日到暗恐嚇怹to7及你合/若無,隨時beh派兵去kang5拍」,使得台灣人難得重建的台灣意識,受到了嚴重威脅,許多人為求暫且的安定,只願「保持現狀」,雖然知道,卻不願打從心裡承認並對外宣示台灣是個獨立的國家。詩人寫了這樣一封信,一方面要與中國作感性的對話,一方面還要教育不夠理性的台灣人民,費煞苦心。不過,寫於1994年春天的信,中國似乎還沒有收到,也許根本不願拆封拜讀,或者讀了之後,仍然我行我素,否則,2003年的今天,都快十年了,還固執的不願接受台灣並非他的版圖之事實。
【不只是批判】
往往許多人讀到<孽子中國>時,不免會先從「卑微的台灣人」的地位,先自我提升到「偉大的地球」一職,多少滿足一下不再被壓制的虛榮;但詩人顯然不是如此自大而狂妄的。詩的開頭,並未以親切慈祥的語氣來呼喚「我兒中國」,反而痛批了中國為「孽子」,可見地球/父親是已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署名「感覺真見笑koh真憤怒e5/你e5老爸 地球」更顯得羞恥而不悅。在面對「你e5厝邊頭尾/不時都teh投/講你逐不時都橫柴夯入灶」以及「別個星球嘛定定teh ka7我恥笑/笑講這號世紀啊/竟然猶有親像蠻荒時期e5代誌teh發生」的流長蜚短,地球感到無比丟臉,如台語中所言「siah死siah症」,以致於「Ti7宇宙村內底/我e5面m7知beh藏去叨位死!」,面子不知道「藏去哪裡」就算了,還不知道「藏去哪裡『死』」,相當自然的「台客」口吻,讀者可以強烈感受到父親/地球實在羞愧至極。時代的變遷與科技的文明,會使人的觀念改變,詩人不但批判中國「食古不化」、跟不上潮流,還以父親的威儀,教訓了中國一番:「恁爸辛辛苦苦逐工背恁按呢戇戇旋/旋幾若億冬/恁才小可有一點仔文明/知影民主人權是啥物/偏偏你這個孽子/不時都展彼號五千年老鱸鰻e5姿勢」,那「小可有一點仔文明」,活生生的讓中國有被揶揄的感覺,彷彿我們也可以自信地加註:「『恁爸』就是愛當台客」。
詩人不僅以更大的視界──父親一角,將兩岸問題的焦點,轉移到國際間的「共識」和天地間的「常理」,試圖扭轉乾坤,改變中國傲慢自大的姿態,更語重心長地規勸中國改過自新,否則「我to7將你haiN3出去十三天地外/Hou7你去做一個無人e5/流浪e5一粒小流星。」。在語言的運用上,「正-khau倒-siah」(正諷反諷)的技巧,不僅使詩文如戲劇般生動活潑,那苦口婆心的「幽默」也在詩中表露無遺。
【超越時空的對話】
宋澤萊在讀到施明正小說<渴死者>後,感到台灣的未來是有望了。他說:「當人們開始正視魔魅時,魔魅便要消失了。」(宋澤萊《誰怕宋澤萊──人權文學論集》.<文學十日談>/前衛,1986)中國雖不若魔魅恐怖,但至少讓許多台灣國民懦弱地只願「保持現狀」,而不敢與之正面對話,<孽子中國>大膽地正視問題所在,實為可取。詩中還大量運用了時間、空間的對比,讓對話不再局限於兩岸/父子之間的小眾距離,而擴充到宇宙千古的大千世界,這是此詩最成功也是詩人最可敬之處。
首先是時間的部份,例如我們看到三次強調中國歷史悠久「五千冬(年)」、「這是我寫hou7你e5『最後』一張批」、「厝邊頭尾『不時』都teh投」、「你嘛『一日到暗』恐嚇怹to7及你合」、「旋『幾若億冬』」、「笑講『這號世紀』啊」、「親像『蠻荒時期』e5代誌teh發生」等等;信的最末還「寫實性」地押了「1994年3月14日」的日期。中國的「五千冬」與地球的「幾落億冬」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相較於宇宙的生命,連「瞬間」都不及。在時間的洪流裡,「蠻荒時期」理應消失於「這號世紀」,中國卻「並行不悖」,此有明顯的諷刺意味。「最後」和「1994年3月14日」,都宣示了詩人/地球「無法度」也不願再屈就地「承載」霸權獨裁和蠻橫專制的決心。
空間的部份,例如「你e5『厝邊頭尾』」、『西藏』、『台灣』、『別個星球』、『宇宙村』、「藏去『叼位』」、「haiN3出去『十三天外』」等等;押的日期之後還不忘告知寫信的地點就在「Hawaii大學語研所」,以文明的程度而言,西方較之中國是絕對進化的。而從「小小的」中國出發,到臨近的其他國家,文中提及的西藏與台灣,就其風俗民情、社會規範、政治理念,都與中國大不相同,卻一樣受到中國「霸王硬上弓」的非禮;而再把鏡頭移至中國的「父親」──地球而言,有這樣的孽子,讓他在宇宙村裡飽受「恥笑」,讓他在「不堪其擾」的狀況下,「警告」性地揚言要將孽子「haiN3出去『十三天外』」,蘊含著「自作孽,不可活」,是「天地也不容」的自然大道。
整個視角放大了幾千幾萬倍,從台灣與中國的對話,轉為父與子/地球與中國,甚至是宇宙與人類之間的對話,更突顯中國仗勢著的「小可有一點仔文明」就想逼人就範的自我膨脹之沙文心態,實際上是如此的渺小而卑微。
【浪漫與寬容】
李勤岸關切的不只是家國社會議題,他還有很多散文其實非常「浪漫主義」,在他的演講或文章中,不時也會透露自己也是個「新好男人」,並且寫作相關論文來推展「女性主義」與性別的尊重和平等。早年李勤岸也有許多華語的傑出創作,但他似乎已視之為過往雲煙,任健忘的文壇忽視了;後期的李勤岸從母語出發,在海外除了教授自己母親的語言,並投入譯介工作以及學術研究,真正做到落實知識份子取之國家社會,用之國家社會的責任。
在<孽子中國>裡,詩人雖以父親/地球的角色,來訓戒兒子/中國,看似又是另一種「霸權」的表現,實則不然。別忘了,這是「地球hou7中國e5最後一張批」,想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寬容,才有如此「最後」之語;也是浩浩天地間對於「不仁」的一再寬恕。詩人不用任何隱喻,卻大方而浪漫地將「民主人權」展示出來,讓我們見到他心中的美好願景。但詩人又呼籲著:不要「不時都展彼號五千年老鱸鰻e5姿勢」,有這樣「小可文明」應當謙卑、應當珍惜。在這個「去中心」的新世紀下,更要寬容地對待、尊重每一個「自主的個體」,進而向自由、人權、民主的目標邁進,如此才能真正「長長久久」,而非如原始蠻荒時期的帝王,天真地想要「一統天下」,終會招致「孤獨」,變成「流浪e5一粒小流星」。這和中國道家哲學大師老子,建構著「雞犬相聞」、「小國寡民」的烏托邦,其實有著異曲同工、殊途同歸的理想,而這樣的理想,必須所有人一起同心、共識、協力,才得以實踐。
2003/04/24(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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