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城的文化中心顯然不斷在改變,對我這個「遊子」而言,她的確一次比一次讓我失望減少。我記得前一整年在家鄉過著重考生活的日子時,雖對這座城市感情深厚,卻有那麼一點抱怨和遺憾,大抵因主事者以利益作為優先考量,而未能將桃城百年文化彰顯反而堙埋。大選過後至今近三個月,終於抵不過想家而回鄉,什麼都沒準備,只帶著自己歸返。
我是不懂音樂的。雖然國小時每天早上會跟著樂隊用口風琴或直笛吹奏所謂的國歌和國旗歌,還參加過比賽,甚至寫幾首詞給朋友譜曲,不過真的忘記「槓槌仔譜」怎麼看了。(「槓槌仔譜」,俗稱的「豆芽菜」。看「跳舞時代」學來的。)吸引我駐足的不是那整齊的一百多位高中生,而是每張青澀臉龐眼前厚重的樂譜,當然那位年輕帥氣的指揮老師,時而幾句台語交雜和幽默中帶點嚴肅的語氣,也是我靜靜站立廣場兩個小時看綵排的原因之一。(最大的原因是在等陳思嫻拿戰後初期的《潮流》來。呵。)
當他們正在合奏完輕快的「農村酒歌」,帥哥指揮說:「來!『後一條』『六月茉莉』。」『後一條』用台語講,『六月茉莉』變成華語了。我稍稍揚起嘴角,稍稍皺了眉頭;(本有休息時過去和帥哥搭訕的打算,後來還是作罷。怕他以為自己真的很帥。)稍稍提著期待,稍稍感到有趣。好奇著他何以選擇這些曲目,而不再是小時候熟悉的「鳳陽花鼓」或「歡樂中國節」等等,我想問他,在教授如何彈奏的同時,是否把每首曲子背後的故事和文化意涵也告訴這些孩子們了?我借了其中一位小男生的樂譜來看,裡頭還有「望春風」、「採茶謠」、「牛犁歌」、「五更鼓」、「卜卦調」、「丟丟銅仔」…。
「六月茉莉真正美,郎君生做哩都真古錐,好花難得成雙對,身邊無娘仔哩都上克虧。六月茉莉真正香,單身娘仔哩都守空房,好花也著有人挽,沒人知影哩都氣死人…」這群高中生們知不知道為什麼女生稱男生為「郎君」?什麼是「克虧」?我相信音樂的確和文學美術一樣,有怡情養性、陶冶性情的作用,然而現在的老師家長在給孩子學音樂時,恐怕只是讓孩子不要輸在起跑點上,比別人多一項「才藝」就贏了的心態,這項「才藝」背後的文化教育大概不那麼重要。
我還記得「歡樂中國節」昂揚著陣陣壯闊,彷彿所有「人種」都跟著一起過著「中國」、「漢式」的節日而喜悅無比,在「國樂」眾多的樂器合奏下,千軍萬馬、拂塵奔騰之姿根本不是害羞優柔的「台灣小調」所能凌駕。在這個「化外之邦」、「蠻夷、瘴癘之地」、「男無情、女無義」、「鳥不語、花不香」的蛋丸小島,的確生出不太多「歡樂」的曲子。(雖然我們也已看到那個國度的「歡樂」有許多是假象。)
我想,帥哥指揮沒有為高中生們講些故事罷,樂譜上也沒有歌詞。但我總會在他的指揮棒一下,就跟著「進入狀況」哼唱:「春風吹來花清香,單身阿伯咿嘟守孤帆,看著姑娘咿嘟裝憨憨,手拿船扳咿嘟像花蜂…(「桃花過渡」)」。而看過電影「跳舞時代」的人會知道那首歌是這樣唱的:「阮是文明女,東西南北自由志,逍遙佮自在,世事如何阮不知,阮只知文明時代。」這樣的歌詞,顯然與「桃花過渡」思想落差甚大,日治時期因殖民統治順勢地也將西方的思想引進台灣,台灣社會與文化受到啟蒙和激盪,一股新舊交替的尷尬與快感瀰漫著島嶼。「文明」理性與「傳統」浪漫的共震,讓鄧雨賢譜出「望春風」,讓周添望寫下「河邊春夢」,某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這樣說,這些男音樂家,替當時代的女性開了一扇稍微通風的窗。
我相當佩服編曲的人,一首曲子要讓近二十種樂器各盡其責,或起或落似離又合,然後用最優雅的姿態示眾。仔細聽小調中雖沒壓倒性的氣勢,卻暗湧著一波波淺淺的傷感水浪,可能潛抑在指尖壓住的木笛孔下,可能迴盪於胡琴的共鳴箱中,也可能飄散鑼響溢發的空氣裡。一百多名高中生,在老師的指揮下任汗水透濕衣衫,還是專注地看著奏著,原只有我一位認真的觀眾,後來聚集許多中老年人和孩子們,每一曲結束後,大家都熱情地給予掌聲。一位在旁邊擺陶製品的阿伯開始講起故事:
「卡早我亦有佮阮老爸學『挨弦仔』,『挨』真濟像這款的歌,阮老爸真愛講祖公仔安怎『唐山過台灣』的古,聽叼感覺怹實在真偉大。但是汝若擱再聽著子孫定根佇台灣了後產生的歌謠,親像是『思想枝』、『一隻鳥仔哮救救』、『雨夜花』,汝著更加感受著咱台灣人彼種悲情中的勇敢精神,著會愈珍惜咱這塊土地…」
即便是聽著「一隻鳥仔哮救救」,我們其實感受不到「找無巢」的濃烈悲涼,因為傷痛並未復加在我們這幸福的世代身上,我們能夠做的應是再多一些深入的學習體會,到底什麼時代必須不停唱著「思想起」、是什麼情況讓「什麼人仔給阮弄破這個巢」,然後寬容地在精神或意識上修補罷。
「總於無意之中…」,其實善意的謊言成份很大。我在初夏刻意悠然的午后走訪故鄉,欣賞一群高中生為這座被稱「文化沙漠」已久的老城,展演一首又一首的台灣小調,某種主觀的遐想,如此巧遇,與其說是偶然的遇見,也是必然的發聲。
突然想起去年,吳三連台灣史料中心在總統府指導下出版的一本《台灣人權之旅.學習護照》,給年輕一輩藉著旅行,對過去喪失人權的台灣更多瞭解,而對現今與未來的自由有所警惕。那麼,「台灣民謠」的「護照」也許可以做個嚐試,讓更多的高中生們聽看一首歌一個故事,在腦海裡增添一些有旋律的歷史印記。挽回或者緬懷過往,通常需要加倍的力氣才可能稍稍拾取那些被迫疏淡的情感,進而保護她,為她維繫一絲絲殘喘,給文化和自己與土地的連結,多拉上幾條線索縮短距離得已厚實年輕的生命。
200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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