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報訊】二二八紀念日將屆,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朱浤源2日在高雄市舉行的「重探二二八」論壇中,提出「行政院二二八基金會」統計的二二八受難「民眾」人數,全台「死亡」及「失蹤」合計八百多人,而非傳聞的「萬人」傷亡。朱浤源表示,依行政院二二八基金會今年元月二日的最新統計,二二八事件全台死亡「一般民眾」(含「暴民」,但不含公務員)有六百七十三人、失蹤一百七十四人,其他包括羈押、傷殘、健康名譽等計一千二百多人,合計二千零八十四人,向基金會依二二八事件處理及補償條例申請補償,依條例申請者須「受公務員或公權力侵害者」。事實上包括非涉二二八事件的部分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也多被基金會從寬認定受理補償。 ......(2004.02.03)
看到這則新聞,首先令我錯愕的是,二二八事件中的死難或受難者,竟還被以「暴民」來稱呼,並且刻意地有別於「公務員」。目前所出版的官方檔案的確指稱「名單」中的台灣菁英、百姓為「暴民」、「共產黨員」等無端之謂,而我們誇耀著人權立國,民主進程跨越大步,這節錄自距二二八事件發生時間已將近六十年的新聞,彷彿要叫歷史重演一般,讓人心驚膽顫。暫且不談文中用語「暴民」和「公務員」是否等同「本省人」和「外省人」,「族群」在這塊島嶼早已不是問題,問題是出在「認同」上頭。然而這樣的事件,不得不讓我們慎重地警惕、思考,倘若我們真要以自己的觀點寫一段屬於自己土地的故事,「外來政權」持續對事實似要不著痕跡地加以強暴一般來詮釋,勢必我們更要嚴謹把關,握緊自己的筆。
文中提出「行政院二二八基金會」統計的二二八受難「民眾」人數,全台「死亡」及「失蹤」合計八百多人,而非傳聞的「萬人」傷亡。其實,就像民調,統計是一回事,事實則是另一回事。何況是在那個「政治的事袂凍插手」、風聲鶴戾,動輒得咎的年代。
到底二二八事件死了多少人?至今還是成謎,但因數量過於龐大,根本難以估計。根據<台灣旅滬六團體關於台灣事件報告書>(1947.04.12)所載:「自八日至十六日,台胞被屠殺之人數初步估計以高雄為最多,約三千人,基隆台北次之,各約二千餘人,嘉義一千餘人,淡水一千人,新竹......,總數在一萬以上,連重輕傷者計之,至少三萬以上。」然而這些統計還不包括所謂「清鄉」死亡數目。又據《紐約時報》記者於三月廿二日南京專電稱:「據估計三月十四日止,有二千二百名台灣人在街上被槍殺或處決。」《朝日新聞》的研究報告也在上萬人。(若大家欲快速重拾二二八歷史記憶,可參閱李筱峰著《解讀二二八》,玉山社,1998)而《紐約時報》估計的三月十四日之後,又有許多士紳及民眾,如嘉義陳澄波、潘木枝等人皆在三月二十五日遭槍決,其他「莫名其妙」被捉被殺「人間蒸發」的,無法調查的還多的是。
就筆者所知,嘉義的死亡人數有上千人,目前提出申請補償者也有僅數百位,(補償條例說「從寬」也沒多寬)其中還不包括阿里山的鄒族義勇軍。嘉義之所以稱為「民主聖地」,人民在二二八事件中主動集結要與官方議和、議和不成便自主性地加以對抗,是重要的原因之一。但官方檔案中的記錄卻以「暴民」印記,使得民眾團結的力量變成暴動,官方的鎮壓變成「平定」,在當時實屬違反人權,而今再以暴民相稱,實屬踐踏民主。又,「補償」一詞亦為不妥,受害人民的無妄之災,為受政府有意的加害,按照德國納粹屠殺猶太人後,政權受到法律制裁,至今尚實行著所謂的國際「賠償」。然而台灣,事隔近六十年的二二八事件,學術上已論定事件之為非偶然性地蓄意「屠殺」,我們只是建個碑,作個儀式,彷彿事情可以「準拄煞」(算了),如果沒有定位、制裁加害者在歷史上、法律上的名與罪,恐怕要一個民族真正有所反省而能記取教訓,根本像是政治人物開的空頭支票無法兌現。
筆者雖非專業歷史研究者,然而有幸參與嘉義地區二二八口述的整理,對於歷史事件、時間流轉有著較濃重的敏感度。史料本身的確是中立的,但經由這些官方檔案,比方說電報,我們還是可以看見統治者在傳達訊息時,透露出一股強大壓力的意識型態。對無辜的百姓而言,官方檔案對於人民的「紀錄」不僅不真實,甚至要傷害他們本身以及家族的人格和心理。以嘉義地區的二二八口述歷史來說,有十年前張炎憲教授等人突破禁忌所編著的《嘉義驛前二二八》、《諸羅山城二二八》、《嘉雲平野二二八》以及《嘉義北回二二八》四本採訪記錄,而這四本書所訪問的死難者、受難者家屬和見證人,目前我們也繼續追縱,不僅要記錄他們所見所感,還希望透過訪問、文字或影像記錄,得以讓後人在他們身上得到貼近而深刻的歷史反省與檢討。死難者難以估計,四本口述歷史當然無法負載如此重大傷勢,我們還陸續搜集相關口述資料,發掘更多歷史真相,以下提供我們最近所訪問的受難者的記錄,這是一位當時被迫幫忙「埋屍」的耆老所言:
「他們很殘忍,說我們是民兵,且很多人不斷以北京話喊著:『打死、打死!』......從初五開始就打死十幾個人,那幾天都在下雨,我們已經被關了一個星期了,他們叫我們出去清理屍體,四個人一台牛車,人當牛在拉,旁邊還有二個土匪兵用槍押著,叫我們去扛,看到都會怕,死人的肚子都已經脹起來了,但因為下雨所以不會臭,就從水溝裡一直收,他們都被打死在溝底,就在那條『永佃路?』的溝底。四個人一起抬,兩個人抬手,兩個人抬腳,都可以聽到肚子裡的腸子在跑的聲音,然後我們把屍體埋在北回歸線的溝底,我們把屍體直接放在溝底,且只用土埋覆著而已,沒再另外挖坑,埋在哪埋也都不知道了。只有後來在北回歸線附近找到的那些骨頭而已。坑大約有四十幾個,我們當時是五具屍體一層堆壘起來,所以大約知道有四十多個,另外那坑有三十多個,但不知道埋在那裡,請人家來測也測不到......」他還感慨地說:「我至少收埋了六、七十具屍體。」
當時和這位耆老一起埋屍的有八位,至今猶存活者僅剩他一人。「二二八」對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而言,念起來像口號又像法條,不痛不癢;若非參與,若非親耳聽受難者所說,我也實在不敢相信,民主自由的台灣竟真有這些事發生。口述歷史在台灣尤其重要,因為這樣挨揍、挨餓、埋屍等活生生血淋淋的畫面,官方檔案是不可能呈現的,它們只能紙上談兵地視百姓之命為草菅,研究者若只僅官方資料加以推衍、模練,就想試圖還原史實,恐怕太過天真了。
畢竟選舉快到了,這樣的新聞或這樣的論壇,其可信度我們不免要打折扣。台灣的歷史發展常常出現扭曲的「線象」,很多口述歷史都已呈現「不止」的數字,新聞還是這樣「睜眼說瞎話」地播放,在這種求快求新求變的時代,電子報所傳送的新聞訊息,往往影響言論和民眾認知極甚,記者為趕迅速,也不可能浪費青春地去求證,那麼,人民就理所當然地相信他們所接收到文字,如此,真相便要隨著時間,隨者見證者一個一個消逝而永遠石沈大海了。二二八的死亡人數的確上萬,然而正如二二八的研究專家李筱峰所言:「總之,此次事件死傷人數,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當時政治之不上軌道,也由此可見。」當時政府在聯繫上都有問題,幾百萬發的子彈對他們來說也沒什麼感覺吧。
陳儀和彭孟緝幾次電傳蔣介石,請求派兵「平定」台灣地區的「民亂」(或者「民變」),如果我們稍微「聽聞」台灣史中某些類似事件,也許馬上要想到荷蘭時期的「郭懷一抗暴」、滿清時代的「朱一貴、林爽文事件」(宋澤萊曰獨立運動),或者日治時期唐景崧建立的「台灣民主國」...其實都是台灣人無法面對「外來政權」的剝削與殖民所發起類似革命的運動。然而,在這些外來政權的眼中和筆下,這些團結而勇敢的台灣人全都變成亂民和暴民,必須加以肅清鎮壓,以求「和平」。試想,一代一代過去,我們紮根於這塊土地上的島民,是否還未真正擁有自己的「歷史詮釋詮」?一個殖民體制,真的會帶我們反省,走入他們曾經踐踏過的土地,用真正的關懷和愛撫平他們製造在我們身上的傷口,那豈不是打自己嘴巴,讓我們憎恨進而動搖他們的政權嗎?我們因不平而流血的「革命」,變成他們的「平定」功績,勇敢的先軀成了史冊中的罪人,然後,還是渾渾噩噩地,一代一代過去了,真正的公義與和平哪一天才能到臨呢?
握緊我們自己的筆,自己的故事,還是要自己來寫吧。
2004/02/06
◎圖:全台首座二二八紀念碑,於嘉義彌陀路上,筆者農專時代每天必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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