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日子,我感覺體內開始騷動不安,鬱莽臻臻的森林像一個大磁場吸納著我,彷彿山中總有什麼事將要發生,一種童稚似的想像追趕著我步上柴山。
爬柴山不需要扛著沉重的期待,我經常在上山時心中無事,而卻有意料之外的「偶遇」。
有時候是一隻毛色優美的雌台灣獼猴懷抱甫出世的猴囝仔的歡鬧嬉戲。
有時候是一群粉紅鸚嘴與瑪瑙珠的精靈覓食。
有時候只是一片枯黃的稜果榕的落葉。甚至是一對竹雞在春季繁殖期的嬌甜的求偶鳴唱。
經常有人問我,爬柴山需不需要什麼裝備?我總是睜大眼睛認真地看著他們,難道我們遠離自然已像天與地那麼乖隔遙遠嗎?這座山不是就近在我們的「厝邊」?理應如去鄰家串門子般尋常呀!
生態攝影家蔡百峻是個老山友了,爬過的台灣百岳不知凡幾,他說他每每上山,不管是哪一座山,總是沿路拍照沿路叫著植物的名稱,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樣。
後來我也用這種方式和植物打招呼:早安,血桐!早安,山棕!早安,鹿仔樹!早安,破布烏!早安,恆春厚殼樹!食飽未,白頭翁?食飽未,黑枕藍鶲?······
若是在通往富家溝的山徑上「偶遇」叩頭蟲,我會停下來摸摸牠的頭,先生呀!拜託拜託叩個頭吧!叩頭蟲不是唯命是從的森林劇場的演員,博物學家洪田浚教我翻過叩頭蟲的身子,在牠肚子騷騷癢,呀!這回牠真的叩頭嘍!
與松鼠的偶遇是最令我難忘的。
第一次上柴山,在非假期的陽光好日,通往中心休息區的主幹道山路,我低頭注視著腳下的高位珊瑚礁,慢慢地走呀!不經意地,一隻赤腹松鼠從龍船花樹株下竄出,晶亮的眼眸注視著你,像個天真無邪的孩童,你瞧牠用兩隻前腳捧起遺落地上的香蕉,就旁若無人的啃食起,你完全被震懾住,腦子一片空白,摒住呼吸,兩眼發直,不願放過牠任何一個動作。有時候牠被周圍的風吹草動驚著,慌忙停下啃食動作,警戒著,不久,牠似乎厭煩成為你「研究」的活標本,撐直了毛茸茸的身子迅速竄上一株恆春厚殼樹,唉,你愣愣地為牠矯捷身手讚歎。
腳步放慢繼續走著,山紅頭的「鈴鈴」低吟,從森林的這頭到那頭,原住民用牠飛行方向來做鳥占,那麼你也可以學習原住民的智慧,為自己今日的山中旅行討個吉祥,假如是我,那每一聲蟬嘶鳥鳴都是祥瑞象徵,只有打開心靈和耳朵的人才聽得見。
有片刻心靈被山紅頭的低吟聲迷醉,忘了自己的存在,還彷彿自己變作山中的一株姑婆芋或一梱葉形絕美的烏臼。
「嘎──嘎──嘎──」那是我熟悉的松鼠朋友的叫聲,嚇,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五隻松鼠從步道旁邊的樹上輕靈地爬下來,我停住腳步原地立正,深怕自己任何粗魯動作嚇走牠們,心裡卻有掩不住的歡躍,難不成牠們把我當成一隻母松鼠了?真令人欣慰,牠們嗅到了我內心荒野的氣味。
當你放嚇人類的貢高我慢,屬於荒野的謙卑就一點一滴的再心裡沉澱,這種荒野的氣味別的人類是嗅聞不到的,只有動物們知道你內心的秘密,關於荒野的秘密。
眼前出現兩條叉路,還真難決定往哪條路走,因為每條山路都是豐美而無可替代的。
但是,安靜是上山唯一的路。
在安靜之中,你內心深藏的荒野氣味才會漫溢出來,鳥和松鼠,獼猴、無花果天牛才會嗅到你的氣味,出現山道上招呼你,你是一隻會站立的靈長類動物。
下雨過後,動物們忙著出門晒太陽和覓食,我在一條珊瑚礁佈滿的舊水道偶遇一隻陸蟹,牠正努力爬上濶葉林底層,這是一個大驚喜,除了見化石、魚骨頭化石······等外,陸蟹是珊瑚礁從海底上升成為陸地的活生生的證。曾經在五月的墾丁國家公園公路上,看到「蟹屍遍野」,五月是陸蟹的產卵季節,墾丁地區的陸蟹要回到海邊產卵,由於國家公園的公路沒有設置陸蟹走的涵洞,假如你站在公路旁,親眼目睹成百成千隻的陸蟹從路岸、公路奮力爬上,你會掉下焦急的眼淚,國家公園的遊客總是飛車疾馳,陶醉在開車的樂趣中,而渾然不覺輪下壓成扁平狀的小小生命。
曾經有一個下午,我捉了數十隻陸蟹過馬路,而這樣的作法根本於事無補,我一邊捉陸蟹過馬路,一邊咒罵國家公園,難道連立個警示牌:「前有陸蟹過馬路,請小心慢行!」也做不到!?
柴山的陸蟹不到海邊產卵了,數十萬年的滄海桑田,牠們也演化成柴山生界的一員,也似乎在提示我們,所有陸地上的生物皆來自海洋。
小陸蟹奮力爬著陸,我眼睛一瞬也不瞬觀察牠,在筆記簿裡畫下牠的形體,有一位穿著花衣裳的女人走過,我考慮著要不要把小陸蟹介紹給她,很快我便否決這個念頭,由於我誘不到她內心荒野的氣味,我不確定她是否會威脅小陸蟹的生存,於是我靜默地低下了頭。
一九九三年六月一日,一個值得記憶的日子,那是我與動物們偶遇的「高潮」。
當我的山中漫行告一段落,沿著富家溝下山,行經我心中最寧靜的一段山路,那條松鼠出沒的步道。一隻幼小精靈似的赤腹松鼠從恆春厚殼樹上輕靈竄下,眼睛晶亮而堅決,只稍稍透露出一點雨季造成的飢餓,有兩三位山友已經忙著在招呼牠,「久──久──久久久」,我和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的朋友也難掩興奮的呼喚牠來就食,我咬下一塊蘋果丟到小松鼠面前,牠默默的拿起蘋果啃食,這個舉動深深震撼了我,好像心裡的某些和平的意念被溫煨了,就這樣,好幾隻站立靈長類動物看著一隻齧齒科動物覓食,目光中充滿母性的溫柔。
「我可以餵她吃花生嗎?」一位有紅撲撲臉蛋的小男孩說。
「當然可以呀!」有著溫和笑容的媽媽說。
小男孩舉起小手想餵花生給小松鼠,有點害怕的模樣,小松鼠聳聳鼻子滿不在乎,小男孩匆忙丟下一粒花生,呀,花生!小松鼠如獲至寶拾起花生,旋即匆匆就地取材用落葉埋了花生,呀!是儲藏食物的習性哪!我們一時都看呆了,這是一隻有教養的松鼠,牠的媽媽有良好家教可以打九十分。我嘗試用呼喚聲向牠誘食,手上的蘋果散發可口氣味,彷彿等了一朵花開放那麼長的時間,小松鼠啃起我手上的蘋果,那一刻,我知道我們完全了一件歷史性的事件。
在柴山,本土的赤腹松鼠一如外國的國家公園,開始不怕人並接受人類的餵食,今天赤腹松鼠的這一個小小啃食的動作,朋友說是因為我已吃素半年多,心中沒有殺生的念頭,所以松鼠不怕我,我倒覺得是柴山生界的一種回報。對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和諸多山友護山運動的一個慈悲的回應。
後來,很多山友陸陸續續都與那隻小赤腹松鼠偶遇,那小小的啃食動作接連上演著,甚至在人們午睡時,牠還會跳到你身上,賜給你一個好夢。
我祈禱著,小松鼠傳奇繼續留存柴山,牠是柴山生界與高雄人自然溝通的小精靈。
--本文收錄於【柴山主義】1993,晨星
圖片: 2013 , 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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