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路巷子底二樓,安靜的陶藝教室裡,陳淑卉正用力的把泥塊丟到桌上,好像孩子般痛快的玩泥巴……
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率性」的玩陶,很快被她吸引住了,因為刻板印象中的做陶是轆轤轉出的完美,不管是杯壺碗盤,或是瓶罐盆甕,都是有方圓規矩的器物,捏捏塑塑,燒出炫爛釉色。
然而陳淑卉給我一個全新的領會,與其說她是捏陶,倒覺得她像在和泥土說話。當握著她的手時,它纖細卻飽滿的感覺立刻溫暖我的心,那是一雙很柔的手,但是它用力時卻又充滿力量,這就是它最近的一件作品「山 」給我的印象。
一九八四年,陳淑卉跟著高雄知名陶藝家楊文霓老師學陶,初入門,從杯壺開始,她們一夥「好陶」的女生學陶,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然而創作卻是絕對個人的事。陳淑卉有著強烈的疑問,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的方圓規矩?追求這麼完美?為什麼做陶要做得這麼苦?
所以她第一個南瓜作品,在正面開了一個小洞, 從那個小小的洞口往內看,裡面黑漆漆的,看不出什麼端倪,卻隱約透露出她欲跳出現實樊籬的渴望,南瓜向內封縮的形狀如果象徵內斂或捆綁,小洞缺口則正是想要尋求的自由與解放。收放的矛盾糾葛正是生命的實相,內心的投影。
捏那個紫灰色的南瓜,她正處於婚姻苦不堪言的時期,所以她的南瓜中間露出一個缺口,真實而誠懇的反映她的內心世界。她並未逃避面對自己,所有世間不堪的黑暗,都是面對實相的助緣。
⊙追尋自在揮灑
當然,做陶的基本工仍然需要規矩方圓,只是有時……自在揮灑更貼近創作的內心世界,尤其當生命正處於激烈翻轉的時候。
陳淑卉說到她創作的轉折點,是遇見派屈克教授(Patrick S. Crabb ) 之後,那一次她和朋友,也是好陶的陶友許玲珠去加州橘郡的Santa Ana College短期進修,派屈克教授帶她們去看馬雅文明,那原始質樸而奔放的藝術,她內心頗受到震撼,這趟旅程深深影響了她,日後揮灑創作的能量顯得更自由而奔放了。
曾有一個創作經驗,她用力的丟泥塊,用全身力氣來做陶,用到力量的極限,她站在桌上流著汗,把大陶塊翻過來,挖空中間,非常專注,卻不小心刮傷了臉,後來她少做超出力量負荷的大作品,她覺得做陶其實是辛苦的,原來女人做陶是有力量極限的。
山的系列,她的山是心靈隱喻的山。她的大嫂到展覽場參觀她的展出,看完悄悄問她: 「妳做的這是梅山的山嗎?」大嫂一語道出她的創作主題,也讓她很驚訝,因為旁人看不出來那是山的稜線,很多人以為是箱子。她來自深山,在嘉義梅山舉目皆見的山影,深深印在腦海裡,可見大嫂和她有一樣深刻的生命記憶,她不知不覺把生命的記憶刻劃到創作上了。
有一陣子她學潛水時,她的陶作中,海浪與岩石上就攀附著很多小動物,我覺得她開闊的世界中,包藏著萬物有情的溫暖角落,這也是她作品迷人之處。
她的「香格里拉」系列是從海面開始的,有海裡生物;有羊、老虎各種動物的臉,海裡生物游進鏤空、穿過山洞、階梯,神廟的屋頂,洞不只是洞,還有心中那一塊幽黑的洞,寧靜地一直走一直走,她捏塑心中那個追尋的意象。
「陶若是追求完美,你需細心呵護她,但是生命常遭不測,生命常有土石流,於是讓它破壞,一如生命的真實面 。」她說: 「生命已經夠侷限了,在物質豐富卻拘謹的大戶人家,家裡連個屁都不能放,做作品不就是要快樂嗎? 生命本身就不完美,不完美才是生命的真實樣貌。」
她的話真切而直接,毫不扭捏,我發現自己喜歡聽她說話,因為她有著一般女性所沒有的對自我的強烈探索。
2003年,洄瀾國際藝術創作營在花蓮舉行,她參與盛會,選擇在草地上創作,探索廢墟殘瓦,她泥塑著,雨突然下了下來,把她的作品溶入雨中,也許一般人碰到這種情況,會懊惱不已,她卻覺得作品來自自然也歸於自然。在活動結束的留言中,她寫道:
「走入探索這條路,刻蝕印記,將留下那不曾忘記的回憶,萬物終將回到原初。疆界?無界?有形?松針燒灰去火,我的身體夾雜著海浪拍打的聲音,往老死的方向走去,而我的靈魂正隨著眼前的蚊子在松樹園中群魔亂舞,我在做什麼? 」
親人生病時,她的油畫色彩是淡淡的愁緒,蒼白灰黯;親人過世後,當時陪伴她走過低潮的作品,如今也擺在屋內的角落無言的陪伴著她。
她拿著她做陶初始的作品,指著封閉的紫灰南瓜中的缺口:
「那就是我心中的那個洞。」
生命真的很苦,為何做陶還要做得那麼苦? 她解放自己,也解放陶。
⊙土溝「鄉情畫室」
二OO七年,春雨過後,陳淑卉開始一段另類的美術教學旅程。
她帶著畫架和畫具,從高雄開著一個多小時的車子,尋著南二高公路來到台南縣後壁鄉土溝村,她要教這裡的老人家畫油畫。
「其實不是教,而是玩。」 她笑著說。來和這裡拿鋤頭的老農夫和老農婦, 「玩」一段油畫。
說是玩,因為打從幾個月前與這個淳樸的美麗農村相遇,她就覺得自己放鬆許多: 「生命不是為了尋找答案,也不是為了解決問題,生命只是為了快樂的活著。」
第一次的油畫課,陳淑卉坐在由豬舍改裝的村長家的「豬舍咖啡店」,等了半天不見老學生來,她祭出獎勵辦法:「來畫畫送煙灰缸喔!」慢慢老人家在晚輩們的千催萬請下出席了,只是幾個老農推推拖拖,滿害羞的模樣,大家坐著泡茶面面相覷看著淑卉老師。
「我卡彙曉畫這啦? 」白毛伯仔說。
「淑卉老師連道具都幫你們準備好了,畫啦,好玩啊,就把顏料像你在塗田埂一樣啦。」陳淑卉和土溝的年輕人諄諄善誘,畫油畫要怎樣的學經歷背景?
「不必怕啦,就像塗田埂一樣啦。」
「畫這個比我拿鋤頭還難!」松鼠阿嬤羞赧的說。
不過最後在半推半就下,這些六、七、八十歲的老人家,還是大力的揮出他們的油畫處女秀。不過,畫了就知道,拿筆像拿煎匙。
第一天沒有靜物的道具,想畫什麼就畫什麼喔,結果出乎淑惠老師的意料,他們的畫充滿感情和拙趣。農婦記憶中的牛,像個孩子般可愛,想必她照顧她的牛像照顧她的孩子。南瓜則生意盎然,因為阿伯自己種南瓜幾十年了,所以那南瓜葉像還會長出新芽。畫西瓜的阿伯是有靜物看的,因為老人家畫油畫,村子的人都來觀摩,那粒西瓜是伴手禮,只是阿伯畫了剖面圖,畫面中有二粒西瓜:一粒橢圓飽滿;另一粒是紅灩灩切開的西瓜。他想那粒西瓜甜度夠,他用看的就知道。
這個「鄉情畫室」真是充滿生命力,老人家用力在畫布上塗顏料,邊塗邊叨念著自己不會畫畫,從來沒學過呢!淑卉老師一直讚嘆著:畫的真好! 畫的真好!比我還會畫呢!土溝村的社造成員⎯ ⎯ 台南藝術大學的建築與藝術研究所的研究生也在一旁敲邊鼓:是啊,阿嬤真棒!真會畫喔!他們是哄著老人家揮畫筆的。
這一切看在陳淑卉的眼裡都是感動,尤其是看到老農婦們拿著畫筆。
「傳統的女人是不容易有機會受教育的,更何況是高級的油畫?」
所以阿嬤來畫畫總讓她更加珍惜。
鄉情畫室下課後的故事更迷人,阿道阿嬤的兒子特別買了水彩顏料給她,她畫了孫子拉小提琴的圖,又畫了媳婦下班回家累癱在椅子上的圖,慢慢畫,竟畫了將近二十張水彩畫。
下一次鄉情畫室上課時,她忍不住又騎摩托車回家拿圖來和大家分享,旁邊跟著二個孩子,淑惠老師便邀請孩子來當模特兒,今天來個人物寫生吧。只是明明模特兒是小男生,老農婦卻愈畫愈像自己的孫女兒,難道手抱孫女習慣了,連揮筆都不自覺畫出來?
沒有固定的上課時間,也沒有固定的學生,陳淑卉讓一切自由自在。
她心底的那個黑洞,慢慢的,會不會有綠綠的葉芽生出來呢?誰知道?那都不重要,把握這一時這一刻的美好時光,才是最踏實的。
PS.本文為真實故事,文中主角名字應她的請求不用真實姓名。
--2006年高雄文學創作獎助寫作計畫,2007年完稿,2008年潤稿
--刊載於2009年8月號讀者文摘
--2010,4月台南縣一位小朋友將土溝鄉情畫室的故事編寫為繪本
--2010,5,17華視「點燈」節目製作成專輯「土溝鄉情畫室」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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