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我和老同學的政治理念不同,真奇怪,在高雄我有一大票政治理念相同的綠友,沒想到回府城,老的綠,少的藍,我的耳朵經常變換聲音的key,藍的key悶沈,如縷如絲;綠的key洪亮,如雷貫耳。
「妳高職同學都是藍的哦?這些吃台灣米的台灣人,真是顛倒。」
老媽的聲音又推開K的聲浪進來我心裡,我每次要招待朋友去家裡,都要先聲明爸媽是深綠,電視櫃上有現任總統阿扁的玉照請多多包涵。高職同學都是撇嘴搖頭,高雄來的朋友則會心一笑。
「DNA的形狀像兩條螺紋線交錯,互相扭曲卻有一點美感。」
我又在回想那份研究報告,運用在政治上倒是不錯的象徵。我覺得朋友的藍綠不同政治色調,也是互相扭曲,但是有美感嗎?我高雄的朋友都是環保或文史工作的志工,會犧牲假日去為全球抗暖化走上街頭遊行。我的高職同學卻是穿著改良旗袍,躲在咖啡廳喝拿鐵罵執政黨。我寧願尊敬高雄的綠友,也懶得理像K那樣的台商大老婆,安慰她老公不會在中國包二奶。
「當被寄生的宿主軟弱無力,寄生細菌就肆無忌憚的搞破壞。」
研究報告又如雷貫耳入侵我的腦海。
「妳同學為什麼變成這樣?妳以後少和我們來往。」
老媽向來和我的高職同學很麻吉,同學一向都喜歡我待人熱情的老媽,自從上次K的老公在老媽面前批評執政黨搞垮經濟後,老媽就對我的同學冷淡了。
「唉,那藍的,卡麥來ㄟ。」
我很訝異老媽的反應會這麼激烈。
「外省人說他是中國人,那還情有可原,台灣人說自己是中國人,讀冊讀到肩膀上了。」
我覺得老媽說的不無道理,但是老爸馬上跳出來訓斥一番。
「噓,這個在家裡講就好,出去不要講,妳每次去公園都喜歡亂說,這附近是蟲會國宅,很多外省人,萬一被聽到就……」
「就怎樣?會被槍斃啊? 」
老爸只要一踢館,馬上就被老媽高昂的聲調搶去調子,嘻嘻,我想我家真的是平埔族母系社會。但是我不想加入父母鬥嘴鼓的戰局,趕緊躲進房間繼續研讀研究報告。
「美國科學家最新的研究發現,寄生細菌會將基因轉移到復雜的有機體中。因此,我們得當心體內的細菌會悄悄篡改我們的基因喲。…… 寄生細菌(Wolbachia)將其全部基因代碼都置入它們的寄主果蠅身上。這個突破表示基因可以在不同的物種之間轉移,這就叫基因橫向轉移。」
「寄生細菌」不就像台灣的山林被蔓澤蘭寄生一樣?社會有寄生蟲,生物界也有寄生細菌,這種微妙關係是我最近發現的事。這個發現現卻讓我不怎麼快樂,山林被寄生植物入侵,台灣社會也充斥著寄生細菌啊!
形狀像倒立的電燈泡,倒立的形狀?善於偽裝?
不再想這些讓人煩心意亂的事,我想吃個輕食點心,從房間信步走到廚房,聽到客廳傳來一波波的政治聲浪,電視裡的「台灣第一棟」正在高談闊論。我想爸媽一定又在看「大話新聞」節目,不時聽到執政黨和在野黨的語詞,我的汗毛又開始悄然豎立了。
我輕步走到客廳,老爸和老媽正窩在被窩裡看電視,一條大花紅的棉被蓋著兩個年紀加起來一百五十多歲的老夫妻。我忽然心疼起來,從離開台南念大學開始,到我出嫁移居岡山在高雄縣工作,然後出國,棲居台北。我這一路走來離家流浪人間近二十年了,這二十年父親和母親都是獨居台南老家,身邊沒有一兒半女的奉事,想孫子時只能拿起電話打到遙遠的台北,孫子長孫女短的用很破的北京語寒暄,等的就只是一句阿嬤的呼喚,常常等了半天,台北孫子連一聲「阿」字都不肯叫。
「均均,叫阿嬤,泥叫阿嬤,偶的乖孫。」
台北孫子當然是很有個性的,誰規定孫子一定要叫阿嬤? 父母親四個孩子當中最優秀的女兒就是大姊,台大畢業,是兩老最光榮的驕傲,偏偏嫁的是個外省郎,大姊出嫁三十年後政治上變成淺藍,竟和二老對立。這幾年姊愈來愈不喜歡打電話回台南,因為老媽一開口就是政治長政治短,姊最怕聽政見了。 老媽經常失望的放下電話,把注意力專注在政論節目上,至少政論節目不會對她嗆聲。
我看到兩老肩靠肩窩在沙發上,蓋著那條加大型的大花紅棉被,看政論節目看得津津有味,邊看邊罵,我忽然覺得心疼起來。但聽二老的罵聲充滿力量,又讓我感到安心,至少表示二老的身體還不錯,才有力量大聲罵人。
我離婚後一直避免回娘家,怕觸犯了府城傳統習俗的大忌,如果不是因為母親這二年長期失眠,我也不會從高雄搬回台南陪老人家住。
「媽,姊和姊夫回來過年時,妳不要再講政治的代誌,姊會不高興的。」
「我哪怕她不高興?她是我生的,是台灣人的女兒。」
「台灣女兒又有什麼用?已經是外省媳婦了,妳上次說如果她台北市長敢投票給藍的,就是不孝順,她氣了好久不打電話回家,妳又忘了? 還有,姊夫在的時候不要說本省外省人的,知道嗎?很不禮貌呢。」
「 台灣人嫁給外省人,一定跑票,票會投給藍的;外省人嫁台灣人,票一定還是投給藍的,不會跑票,是咱台灣人教育兒女失敗。 喔,不是,是顧面桶的奴隸教育成功。」
「媽,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政治?人家老媽媽都是吃齋念佛,哪像妳這麼政治? 」
「妳反了妳,妳是不是交到外省郎男朋友?又要像妳大姊變成藍的?我真的歹命,生到這種不孝子。」
「沒啦,我只是覺得妳這樣太偏激了,妳說外省人,那姊夫怎麼辦?均均和珊珊怎麼辦? 」
我的頭又痛起來,和老媽的話題已經三句離不開政治,我可以理解姊的不悅,媽口口聲聲罵的外省人就是姊的愛人,姊能怎樣?我也沒想到和母親的情感交流必須透過政治來交心。每次只要我讀報紙上綠的政治人物的新聞給老媽聽,老媽就眉開眼笑的,只要說到族群融和的言論,老媽就罵我的心肝已經反了,讓我哭笑不得。(未完待續)
--原載{文學台灣}67期,2008秋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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