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寮攝影)
「妳不怕鄰居說話嗎?絲瓜藤都竄到隔壁去了。」丈夫說著,質問的口吻。
住在南台灣的貨櫃港區,生活裡多了貨櫃和魚味,卻少了綠樹,喜歡大自然的她,在頂樓的陽台上以水耕法種植絲瓜,用丈夫撿來一只裝魚貨的大塑膠盆盛滿水,為枯乾的陽台製造綠意。因為養料充足,絲瓜長得快, 瓜架上結了十幾條翠綠的絲瓜,有的竟有臂膀般粗,她也不採收,讓它曬乾變成絲瓜標本 。
正當她沈湎在絲瓜童話情境中,丈夫對她的屋頂菜園頗有微詞,她這才想起自己新婚的身分。
「是啊,不同於往日了,我是柯太太了。」她暗想。
她逕自拿著修枝剪爬上頂樓,獨自幹活,她這會兒倒像農婦了。頂樓可以鳥瞰港區,甚至可以看到繁華市區,可以看到冷凍工廠,可以看到幼兒學校,可以看到興建中的社區公園,也可以鳥瞰她剛發芽的婚姻。
「是絲瓜的問題嗎?」她暗想。
不是,不能怪絲瓜。她和丈夫的溝通模式從婚前就不好,在訂完婚後,他開始用暴力來截斷兩人的心靈橋樑,很多朋友勸諫她把婚期延後,她嘗試過,沒有成功,她夢想著他婚後會在她的柔情下改變,絲瓜的出現漸漸粉碎了她的夢想。
「你們前世是仇家,所以在一起就會冤家,但……再忍耐七年,你們會改變,感情會變得很好很好,很少夫妻感情像你們這麼好。」通靈的仙姑握著她的手說。
她茫然看著前方,好像看到翠綠絲瓜般又燃起希望。
「既然是妳前輩子欠我的,就不要怪我打妳。」丈夫說著,輕蔑的口吻。
她愕然看他,很後悔告訴他去算命的事。
套一句歌德的文學語言:「愛情墮落了,不過是墮落到靈肉分離的程度罷了。」
她和他的身體愈來愈近,心靈卻愈來愈遠。
這麼說吧,他現在的愛太甜,猶如焦糖熱咖啡,在奶泡上又淋上辣椒粉,怖麻怖辣。但是他隨時在變,例如他去上了寫作課回來後,一下子又變成黑咖啡,對她很苦澀,講話是刮鍋底似的殘酷。
她決定一探究竟,就跟著去上課,一整堂課她都心頭亂顫,她知道這不是她對他現有的感覺,這是八年前初識他的悸動。
換算成感情,這是有初識他的女人在對他放電,她試圖尋找電力的來源,先過濾掉老女人和男人,終於在第一排右四的位置,找到粉紅色T恤的捲髮女孩,隆起的胸脯正是電力源,但很快她便解析出來,是他先放電,捲髮A女小鹿亂顫的生理反應只是異性相吸的回應。
她挺清秀的,真是夠了。這就是問題所在──「隱性背叛」。這種生理的顫動,經過時間的燒烤,就會像焗烤一樣在表面形成金黃奶油皮,有點膩。這就是男人的愛情模式嗎?從生理顫動到心靈顫音?
她沒有等他下課就獨自走了,趁早準備獨身吧。她不是還沒應戰就繳械,而是那捲髮A女年輕她起碼十多歲,或許也不是年齡的問題,她只是了然於心,他已經展開出軌的旅程,今天這一小步,是他日後大背叛的起點。他為什麼要踩出這一小步?她覺得很恨,但她不打算掙扎。
就像她在公園的台灣欒樹下,看見的那隻珠頸斑鳩的醜小雛,她以為牠是棄雛,想趨近幫助牠,但其實不然,母鳥守護在樹冠上頭。
(苦瓜寮攝影)
她怨捲髮A女嗎?這些自以為婚姻救世主的年輕女郎,放任自己的女性爾蒙過度分泌到處勾搭男人。而她的他,小她4年又5月零7天,正是婚姻中的醜小雛。哪裡經得起撩撥?而這種非肉體的前戲比床戲更能令男人迷倒,她知道她家那隻醜小雛是難逃迷網的。但是她這麼快就棄網,不是太懦弱嗎?她其實尚未棄網,還為婚姻奮鬥,只是經不起外來種的花侵入她的原生花園領域。
他下課回家,帶著男性對婚外女性的心靈微微顫音,他渾然不知她已了然於心,她感到這一切都荒謬無比。
她坐在絲瓜棚下,也不管絲瓜凝露沾濕她雪紡紗的洋裝。從今以後她穿戴如何美麗,也吸引不了那隻醜小雛的目光,可恨的,他微胖的壯碩體格,卻是婚姻中的醜小雛,還在學飛,他總是以此作為犯錯的藉口。
可悲的,他的笨雛慢飛似乎也是她寵出來, 她習慣一切事情都為他設想,沒為自己留餘地。而這苦果來得如此迅捷,在新婚第三年,相識第八年。太快了吧?她在熱夏七月止不住打冷顫。事實很早便有警訊,在籌備婚禮的前二個月,他和工作上初識的一位泰雅族美女去看電影歸來,他用力關上房門,用暴烈的聲音逼她住嘴,她便嗅出異樣,甚至夢見自己穿著白紗禮服當「落跑新娘」,但她還是心軟了,一開始沒有看清他的原貌趕快逃開,往後她要為自己關鍵時刻的軟弱付出龐大的代價。
她沒有警覺到的是──那時她已飛到樹冠上扮演母鳥,而他是樹下的醜小雛。
(苦瓜寮攝影)
絲瓜倒是無怨無悔的生長著,藤蔓竄長到隔壁,她就把它扭回來,後來,瓜藤就變得盤根錯結,即使這樣,瓜藤仍繼續結瓜,大大小小,她不打算採收,留著這瓜藤的生意盎然吧,至少讓她還能走上頂樓來休憩,有一個小小世界可以遮陽。
那一次,丈夫和她又發生爭執,她不同於往常,不再軟弱。丈夫又吼又叫又跳,她在他拳頭出手前離開房子,一個人走到冷凍工廠,呆呆的看工人搬魚貨。從冷凍倉庫出來的男人整個人都是冰霜,看不清臉孔,在大太陽底下顯得突兀,她忽然很想哭,這不就是她心情的寫照嗎?南台灣的豔陽天,她的心卻是一片冰霜。
她想著丈夫和她還沒結婚前,她一邊工作一邊等他當兵回來,那兩年他們之間最大的感情維繫竟然是肉體,那時為何還未覺醒呢?有時,她趴在床邊哭泣,那一次她曾下定決心要離開他……
「哦,我以為妳會喜歡。」他詫異的說。
他向來都是自以為是,替她決定要不要生孩子;替她決定辭去原來工作,屈居他新工作的助理。
離開一段婚姻不是那麼不堪的事,只是當她試圖要尋找在其中曾被他疼惜的片段時,她遍尋不著,她難過的是自己這段感情的模糊。
她不可遏止的全身顫抖,眼淚流個不停,她的抽搐聲被來往的車聲吞沒。
「小姐,妳有什麼事嗎?妳要買魚要到碼頭去。」搬魚貨的工人遠遠叫她。
她愣愣看著漁工,渾然不覺自己蹲在冷凍工廠前的水溝旁,呆呆看了一下午。
(苦瓜寮攝影)
然後她走在街上,一邊走路一邊號啕大哭,一條街哭過又一條街,眼淚流著似乎停不下來。
天色晚了,她才回家,一進門沒看到丈夫,她緊繃的神經似乎鬆了些。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確定丈夫不在家,這才踱步上頂樓,她想著該為瓜藤修枝葉了。
打開燈,頂樓上瓜架傾倒,絲瓜掉了一地,像剛經歷一場戰爭,有的被扭斷身子,有的掉落地面被踩爛,枯葉滿地,絲瓜被蹂躪,有的是被狠狠丟到陽台下的地面,她呆坐在瓜棚下,彷彿聽得到絲瓜們的飲泣聲。
「一定是隔壁的鄰居幹的好事!」她一邊流淚一邊說著:「不是他做的,一定不是他。」
「老天,如果是他,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她喃喃自語。
難道當她決定離開時,她和他的緣份在那一刻就已經斷線了?風冷冷的吹過絲瓜棚下,像絲瓜還在哭泣著。
(苦瓜寮攝影)
許多年後,她在南台灣的手工藝品小店與他們重逢,那已是正式和他協議離婚的三年後。
捲髮A女把創意布包掛滿牆上,她拿起一個創意布包把玩,米色布面的車縫並不精緻,上面有「前夫」的壓克力畫作,黑色的人頭上長滿纏繞扭曲的蛇。
與「前夫」還有第三者重逢,是所有離開的女人,回來第一重要的會面。
她穿著涼鞋在小店裡優雅的走著,窈窕修長的身影,吸引住他的目光。
捲髮A女熱心的拿著一件土狗黃色的中式棉衫要她試穿,向她搭生意,她說: 「妳這麼有氣質,穿起來一定很美。」
他靦腆的站在小店櫃台邊看著她倆,他看起來慵懶自在,她知道他又找到一隻肥壯的母鳥了,在捲髮A女購買的房子裡受到保護,他盡情揮灑創作烈焰。
涼鞋「繃」一聲掉了,她彎下腰來想把涼鞋的釦子扣好。
「好美的鞋,哪裡買的 ?」捲髮A女笑著說。
「我自己設計的!」她真的是從西班牙穿回來的,在藝術學院期末鞋展後。
她特意看著捲髮A女的蘿蔔腿,優雅的對她微笑。不經意的, 她涼鞋的釦子又掉了。
「讓我來吧!」然後他從櫃台走到她面前,跪著幫她扣鞋釦。她低頭看他, 而他卻從地面仰角看她。
那年,當她心痛的看著被丟到陽台下的絲瓜時,她站在陽台上看地面的他,他也是從地面仰角看她,三層樓的地面。
她這時才驚覺,一直以來她站的角度都是台灣欒樹上母鳥的位置。現在她重新來看這隻蜷縮在樹下的醜小雛,他似乎是快樂的,他拒絕去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涯,從作家的角色轉行成了畫家。也許是繪畫讓他變得輕鬆自在,也許是捲髮A女的財力讓他焦慮的靈魂得到安息,據說他的暴力行為沒有再出現……
「她離開他以後,他的創作作品的質與量都比以前好。」舊友轉傳給她不相干的人的耳語,卻讓她心痛,比較往往是最大的傷害。
的確,這幾年他出版了很多書籍,然而只有她知道百分之八十是和她一起生活時的創作,當他專心創作時,她就是在背後肩負一切家事家務的女人。
「妳輸給我了,妳的文筆比我好,但是妳就是不寫,我的散文被編入中學教材了,小說也被美國的大學翻譯成英文。」
(苦瓜寮攝影)
這幾年偶爾他和她通電話時,他得意洋洋的說著。她並不在意這些文學桂冠,有時她甚至為他感到悲哀,他為人所稱道的尊重自然、尊重生命的自然書寫,是伴隨著讓她幾近崩潰的家暴歷程,在這同時她沒有張揚他的卑劣行徑,是不忍的一念悲心。他這句話踐踏了她,也踐踏了她和他一段愛情婚姻,更踐踏他自己。
「我倒覺得是年紀的關係,妳比他年長,註定要比他辛苦。」 她的朋友曾經這樣評論。
她今天來是要求他面對現實問題,他們那幢新婚時買在中部的渡假公寓,在九二一地震時倒掉,未繳完的房貸如今要催繳了,他是保證人。
「我不想繳,我選擇一輩子不用信用卡、不跟銀行借錢、沒有資產、沒有固定收入,妳要和我一樣,和資本主義對抗……」他說話的同時, 捲髮A女在一旁附和著。
她猜這些避債的方法是捲髮A女教他的, 但是房貸用的可是她的名字,他竟說這樣的高調,今天她來要他分擔他們婚姻的負債不是顯得很愚蠢嗎?他還是那隻拒絕長大窩在樹下的醜小雛啊!
她不知道生命的債是否也有避債法? 她不再恨捲髮A女,捲髮A女或B女不都是一樣嗎? 她沒有再看他一眼就走了,她打算擔起這個負債,人世間能夠用金錢解決的都是容易的事。
她看似從前那隻台灣欒樹上的珠頸斑鳩母鳥, 但她的女性靈魂卻從此解脫了。
--原載2007,11,25更生日報四方文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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