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天有一個社交活動,吳哥約好要去看平埔族的舊址,我知道還有徐老、桑副總、蔡記者也要去,我前天就留了話在Kitty貓的便紙條上,雅云應該看到了。但是一早她躲在後花園除草,我對空氣說:
「喂,快點,我們的聚會來不及了,今天徐老會去,不要讓老人家等。」
雅云從盛開的九重葛花叢探出頭來,她聽到了,但還是慢吞吞整理她的花草,我忽然懂了,她不想去參加。
「喂,快點,聚會來不及了!」
我想我的音量很大了,連脆弱的貓都會嚇破膽,雅云還是沒動靜。
「黃雅云,快一點!」
我像快爆炸的球,臉發熱,心狂跳,她如果是水,我就是火,一把火讓她沸騰。
然後,我把她重重踢她,再抓起來摔在地上,又用力去撞牆,為了讓她屈服,我必須更強悍才行。
一朵花凋謝的時間後,雅云坐在書桌旁,她一直在啜泣,她站起身來,似乎很勉強。她換上藍色的褲裝,清秀亮麗,我知道她是我最好的社交伴侶,大家都喜歡她,我們是公認速配的一對。
在社交場合,雅云的表現很稱職,我偶爾轉頭看她,她在皺眉頭。
回到家裡,雅云躲進浴室洗澡,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去後花園把曇花搬進書桌,今晚剛盛開的,嬌羞可人。
洗過澡,雅云穿著短褲出來,她走路仍跛跛的,右大腿有一大塊黑青,那是--那是早上我踢的嗎?
「雅云,妳看,曇花開了,我搬進來讓妳欣賞。」
我打破沉默,撥雲見日,雅云並沒有開口說話,只有曇花靜靜怒放,而我愣在曇花旁的小板凳。
然後的模式,又是憂鬱症做主角了,她一直在睡覺,從早晨睡到黃昏,又從黃昏睡到早晨,她又進入她的藍色世界了,那是一個我無法進入的世界。
到底是怎樣的世界?雅云曾經這樣形容它:
所有一切都是灰色調的,就像好好一塊白布,染上了灰色,灰布覆蓋了一切,沒有喜怒哀樂,我活著,但我感受不到別人的喜怒哀樂,我只是披著灰布,孤單地在舞台上跳著凌亂的舞步。
我一定要喚醒她,我不能讓我妻子沉淪在那個憂鬱的幽谷,我一定要喚醒她。
「雅云,起來,起來,不要再睡了。」
我搖著雅云,雅云茫然地看我一眼,又側過身去睡。她要掉下去了,那是無底的深淵,我一定要喚醒她,我一定要喚醒她,喚醒她,喚醒她。
「雅云,起來,起來,不要再睡了。」
雅云仍然沉睡,我好害怕,那個桌頭的鞭子沒有打跑憂鬱的業障,或者是,「它」又偷溜回來了?我要打跑「它」。
「我打跑『它』,我打跑『它』。」我又自言自語。
我費好大的力氣打「它」,但是我卻看到雅云呼吸困難,然後我看到我掐著雅云的脖子,雅云掙扎了一會兒,就不掙扎了,我頓時鬆開手。
我看見雅云還有氣息,我抱著她,老天,我在做什麼?誰來救救我們?
雅云醒了,她慢慢走到書桌旁,腳仍是一跛一跛的,彎下腰坐在小板凳上,我叫她的名字,她回頭看我,眼神充滿驚恐,身體還不由自主的顫慄著。
我叫她,她都沒有回應,只是在小板凳上發抖。
4
雅云藉口說要去美國朝聖,竟然滯留不歸,住在禪寺裡。
公司的同事已經在耳語我對雅云暴力,我的組員偏偏都是雅云的朋友,雅云不是說她不會說出去的嗎?她們開始在工作上刁難我,我不會被打敗的,應該說我不會被「它」打敗。
我用了很多方法想逼雅云回台灣,首先,假死,我假用妹妹的名字寫信傳真去美國說我自殺了,雅云果然很緊張,打越洋電話回來,要巧不巧,那天我去開會,結果我聽不到妻子真情的焦急聲。
雅云託人賣掉她的愛車,小金龜車,我心裡有譜,她不會回台灣了。
再來,法律,我寫信給她居住的道場,用很嚴肅的口吻說,我要告他們限制雅云的行動自由。這一招果然奏效,禪寺請雅云走路,可是雅云還是沒有意願回來,我又寫信去向禪寺道歉。
我們半個月就通一次國際電話,電話費一個月上萬元,常常今天在電話中吵架,明天又和好。算算日子,雅云已經出國一年了。
我變得自言自語了,每天下班和不同的女人約會。我媽說我夜晚就大吼大叫,有半年的時間,我不太記得。我常回我和雅云的大學校園,我怕忘了雅云的臉孔。睡覺的時候,我叫小胖小胖,我的記憶力不好,我怕有一天我會忘了雅云幫我取的小名,還有大肚,那是大學時她叫我的小名,大肚,世界上只有她可以這樣叫我,要騎摩托車飛馳過街,豪邁的喊。
我的胸口好像有個傷口,經常在半夜驚醒,我媽說我又在吼叫,我不記得。我開始畫畫,畫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是在描述「它」嗎?不知道,我試圖和「它」相處。
然後,傷口變成硬塊,我又和女人約會,亂序的日子。
那些是女人,但不是雅云,但我也清楚和雅云的緣分已盡,不是現在才盡,是從她出國那一刻起,我們的夫妻緣分就註定要盡了。
但我一定還要去愛人,我一定不會再--,我一定要証明我能和女人相處。「我不會被『它』打敗。」我在自言自語嗎?
再見到雅云,我無法言喻。
她出國三年了,還是和以前一樣清瘦,我們簽了離婚證書,去地政那裡辦完手續,我們和兩個證人朋友還去喝咖啡,朋友說我們是和平的落幕了。
雅云辦完離婚,又匆匆回美國,我媽怪她,如果要走修行的路,又何必結婚?我不清楚雅云是真的要走修行的路嗎?認識她時,她一直都是沒有目標的女孩,從小被媽媽壓抑慣了,保守的很,她出國追求自己的一片天,我曾經恨她,但回過頭來又佩服她的勇敢,三年在禪寺中過著清修的日子,我是辦不到的。
「我一定要証明我能和女人相處。」我又自言自語了。
5
一年後,雅云又回台灣,這次她不走了,我們相約再見面。
我們約在後火車站,一起坐火車去中部處理房子的事,房子是我們新婚時買的,買在我們相戀的城市,很奇怪,婚姻結束了,那幢房子在921地震時也震倒了,真像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一段愛情驚天動地足以震垮一個城市。
去銀行辦完手續,我和雅云去喝茶,我又幫她點了花生吐司,在我們曾經熟悉的城市。這個城市曾經有我們無緣的小生命,只要一回到這裡,我就會想起雅云在醫院的情景。
簽下家屬同意書,把清瘦的雅云送進手術房,我作夢也沒想到,這次的手術,一刀重銼我們兩人的一生。
那時雅云剛大學畢業,我才大三,我是喜歡小孩的,但這寶寶來得不是時候,我真的沒膽識承擔,我承認自己懦弱和自私。沒想到手術做不好,雅云墮胎後身體開始變差,然後她就憂鬱了,她變得話很少,時常茫然,總是不快樂,經常哭泣。
剛從手術室出來後,麻醉藥讓雅云睡得很沉,我叫她叫不醒,我很焦慮,頻頻去叫護士。
「雅雅,雅雅。」我輕輕喚著她的名。
雅云睜開她的大眼睛,那一刻我好後悔沒有生下寶寶,寶寶如果有她的大眼睛就夠美的了,雅云卻在說夢話。
「大肚,我做夢夢到一個小男孩,他長得好可愛,眼睛大大的,笑起來有像你一樣的酒渦,他說他叫小星星,他帶我去一個花園,好美的花園,黃色的雛菊,我戴著一頂花編草帽。啊,我好像在飛喔,身體好輕。」雅云喃喃說著話。
病房裡還有兩個女人,一個中年婦人,一個十七歲的少女,還有她們的家屬,他們都在看雅云。
「雅雅,乖乖,妳休息不要講話,講話會痛。」我哄著雅云。
「我好痛啊,大肚,你錢去繳了嗎?」雅云問著,我又後悔把她拉回現實。
人生的憾事,我們還會遇見很多,人生啊人生。
雅云在沉思,她是否也想著和我一樣的往事?而我可恨的是不能再抱著她回想這些往事了。
「雅云,我有女朋友了,上個月確定的。」我正視著「前妻」,人生有時是被無形的緣分拖著走。
雅云低下頭,我仍想著那年手術後說夢話,楚楚可憐的雅云。
「小胖,人生本來就是向前走的,祝福你們。」雅云說。
「有妳這句話就夠了,我們的回憶真的很--精彩。」
我拭淚,你以為男兒就不流淚嗎?我握雅云的手,很久都不放手,我知道這一放手,我們就是天和地了,海角天涯,少了一個名份,要見面,難難難。
6
雅云離開我的生命,另一個女人小春卻進入我的生活。
「妳怎麼取這種檳榔西施的名字?」我逗小春笑。
「呵呵呵,那你取的是啤酒的名字,松加,呵呵呵。」
這就是小春,一個做美髮的女孩,她的學歷、氣質和雅云都無法比,但她是經濟獨立的女性,很會做生意,絕對不會得憂鬱症,最重要的是我專心畫畫這些日子,經濟上都是她在支援。我的第一個畫展也是仰賴她才得以開展,她有性情溫順,最重要的她父親過世時留給她一筆遺產,我不知道究竟是她的好性情讓我安定下來,還是她的財富讓我安定下來?那已經分不清了。
但是就在我們交往二年後,我媽催我們結婚,她堅拒的態度,我們大吵一架,小春提出要分手,那時我在小春身上看到雅云昔日的表情,愛情色彩褪去的荒涼。
「小春,不要提分手的字眼,這種話說多了會成真。」
我跪下來求她,我知道小春心很軟,用跪的才有用。
「我一定要証明我能和女人相處。」我又自言自語了嗎?
「你在說什麼?」小春大聲問。
我跪了一個晚上,才挽回小春的心。我再抱著小春時,她捲曲的髮撫著我的面頰,她燙著我所喜歡的髮型,她是單純的女孩,用愛情就能滿足她,而我也很容易滿足,只要能讓我安心畫畫。我與小春,我們是生命的協力者。
然而這並不是唯一的一次爭吵,但我已經改變了,絕對可以和我的女人和平溝通,打破遠古以來的兩性魔咒。而我卻掉入雅云的憂鬱深谷,我告訴自己,不能像雅云一樣昏睡,我感覺頭部沉重,千斤重量壓迫著,我的世界開始變暗了,明明是白天但感覺卻天黑了。從此,我和生病結了緣,跑遍台灣去求醫。
「它」又回來了嗎?我以為送走雅云,也就送走了「它」,為什麼「它」卻跟著我?
「不行,我不能被打敗。」我大吼著。
我衝出家門,一跑出家門,世界又漸漸變亮,我沿著街道走,在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雅云,我不敢站在騎樓下,讓自己的身體浸在陽光裡。
「雅云,妳最近身體好嗎?」
雅云聽來還不錯,她去看身心科正常服藥,還做心理諮商,她說要走出家暴的陰影,一聽到這個名詞,我的脾氣又爆發了--
「難道只有妳生病,別人就沒病嗎?」我吼著。
電話中吼完雅云,我又後悔了,她說的是事實,卻是我的痛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用激烈的方式對妻子講話,遠古以來的魔咒?
我跑回家,把小春抱緊,這感覺好溫馨好熟悉,就像--就像以前抱著雅云?
「小春,妳是菩薩送來的,我發誓一定要好好對妳。」
「你媽打電話來罵我。」小春冷冷的說。
一整晚,小春又在談分手的事,我感覺胸口又要裂開了,沒辦法呼吸。然後,我喘不過氣來。
「松加,你怎麼了?臉色都變了。」小春問。
我說不出話來,小春送我去急診。
我又想起那年在醫院裡的雅云,說著夢話,楚楚可憐的雅云,我轉頭看隔壁病床,赫然是那個十七歲少女,我昏了過去。
7
醒來時,臨床少女看我一眼,喔,只是長得相似,一位氣喘發作的少女。
急診出院後,我回老家,遍地都是和雅云的記憶,雅云半人高的攝影照片就豎在樓梯口,靜靜看我,那是她大學畢業那年,我為她拍的。
我感覺胸口像有一個巨大的硬塊,我想吼出來,把「它」趕走。
我還是忍不住打電話給雅云:「求求妳,妳不要再恨我了,我要戰勝魔咒。」
「你怎麼了,怎麼這樣說?」雅云問。
「都是因為妳還恨我,我才會一直生病。」我吼著。
「小胖,從你當兵到現在,我做功課就會迴向給你,念地藏經、普門品,恨?我早就不恨了,對人我只有祝福。」雅云平靜地說:「過去已經不存在了,我何必恨過去的你?憂鬱不是魔咒,是醫學,你要面對的是你自己的躁鬱。」
聽到她不恨我,我嚎啕大哭,等我平靜下來,我問她:
「雅云,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以前妳半夜會跪在我床前,那是在做什麼?」
電話靜默良久,雅云才說:
「那是一位師姐教的,有一個女人結婚前丈夫對他很好,一結婚丈夫就打她,一位老法師教她,晚上在丈夫睡覺後,跪在床前懺悔前世仇怨,說這樣夫妻兩人就不會吵架了。」
「所以妳曾經試圖挽回我們的婚姻?」
我感覺心漸漸亮了,我不是被妻子遺棄。
「是的,我曾經努力過。」雅云說。
「這樣就夠了,聽到妳說這句話,這一生就值得了,謝謝妳。唉,我好累,我要睡了。」
我平靜掛掉電話,然後就躺在雅云的照片旁睡了。
矇朧中,我走進了雅云的黃雛菊夢裡,臉上有酒渦的小男孩笑著向我招手,雅云戴著那頂花編草帽,一直微笑著。
「小星星,爸爸對不起你,你去天堂住,要乖喔,做個好天使。」
「爸爸,你要保重,你要跟媽媽說對不起喔。」
「會的,我會的,你真孝順。」
「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雅云一直揮著手,她抱起小星星走向天邊,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花海裡,黃雛菊在風中飛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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