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玲
1965年,住在西貢的你,一直以閱讀做為當時最大樂趣的你,遇到全新的「轉折」,或,「邂逅」。
出生於南越美拖,雖離首都西貢75公里,父親堅持在家全以他家鄉大埔客語對話溝通交流,每個孩子都必須進入美拖客幫崇正學校讀書,不需像他朋友們的「女兒」,小學三、四年級便必須休學在家準備嫁人。
就是崇正學校圖書館多樣的書籍開啟閱讀興趣。大陸三○年代作家與香港的文學或非文學作品,給大人讀的大人書或給「小人」讀的兒童讀物,當時瘋狂熱愛閱讀所有能接觸到的文字、圖片、報紙、廣告、任何一張印有任何一種文字的紙,甚至各種貨品的包裝紙、說明書、馬路上看得見的招牌。即使校內教育未必能讓你讀懂冰心、丁玲、老舍、魯迅、巴金、茅盾、沈從文、徐訏的全部作品,但喜愛閱讀和喜愛探尋與吸收,幫助你理解、詮釋並進入另一世界。連環圖公仔書和《水滸傳》及福爾摩斯也一樣讓你不吃不喝不睡躲起來一口氣讀完。
初中進入西貢的中法中學接受純以法語教學的法國中學課程,雖是另一完全不同的西方世界,但閱讀的天地加倍擴大,再加上開始嘗試創作投稿,需要接觸到的養分、滋潤更多。原本青澀、淺白、天真、「散」得可以的文字(不論是所謂散文或詩都差不多),卻於1965年,在西貢唐人街的堤岸傘陀街的傘陀書局買到台灣許多文學書籍,閱讀到《文壇》、《文星》、《純文學》、《創世紀》、《幼獅文藝》,以及多位「現代」詩人的「現代詩」集,將原本以為把想表達的意思「詩意」地簡單直接寫出來就夠的「創作」,變成要「思考」、「考慮」、「斟酌」、「修改」、「潤飾」、「檢討」等等等等步驟之後才敢「發表」的「作品」。
讓你震撼的是,現代詩原來可以有如此多種不同樣貌,而且每一樣貌都有令人折服的風格、技巧、語言、文字、精神……你虛心地學習,嘗試往新的路和方向摸索前進,不怕失敗,只怕膽怯。
1969年9月17日你終於揮別西貢,到台大繼續「讀書」。一個多月之後,你鼓起勇氣到《幼獅文藝》二樓拜訪你非常喜歡的詩人主編瘂弦,第一次聽到居然有人可以擁有如此動聽的聲音,對剛來到「異鄉祖國」的你多所鼓勵。
在那麼多的詩人作品裡,你欣賞喜愛的不少;但他詩作那種特別豐富的音樂性、戲劇性,文字和語言的清新甜美又帶著幾絲「苦」、「愁」的悲劇精神,還有你自高中二、三年級就迷上的「虛無/存在」存活於他作品的詩裡行間,偶爾的自嘲或反諷之精靈、關懷人世間窮困小人物和各種不幸的悲憫胸懷與人道精神,活躍跳動於他創作中的中國與西方之文化、文學、影劇、哲理等等,都是吸引你和提供給所有學習寫作的年輕人之無盡養分。
在台大求學期間,你也常常嘗試創作、投稿,尤其越戰的烽煙並不因你遠離而不灼傷你。1975年4月30日南越被「解放」,你墜陷無法解除的痛楚裡,1976年之後,你拒絕「創作」的書寫、拒絕回憶、拒絕各種可能勾起哀傷的任何行動,雖然周遭都是,特別是1979年你到巴黎去繼續追尋新的學識之後。
1986年,剛自巴黎回來沒多久的你,恰好碰到一次南園之遊,你重見已經十年未見的詩友文友,你再次拿起十年整整沒有「創作」的筆,羞澀地、艱難地重新書寫,很不好意思地重新投稿,在熾烈戰火不斷焚燒的回憶裡,將你的心和腦撕裂成無法修復治療的碎片,一次又一次地攪磨蹂躪。
瘂弦是你重新創作之後最大的鼓勵來源,每次投稿去,你肯定會收到他的回音:意見、建議、鼓勵,那麼溫馨、那麼親切,幾行字的力量讓你後來不再中斷過。許多次他與文藝界朋友聚會,你也偶爾被邀請,他的誠懇、圓融更是令你感動。有幾次,他提到彭邦楨先生於《創世紀》最早創辦時的直接或間接「鼓勵」,表示一直很感念。
2000年暑假,你和女兒到溫哥華與橋橋和瘂弦見面,重聚雖只數天,但對女兒和你意義重大,橋橋永遠真實真情真摯,與瘂弦一樣誠摯感人,在海邊美麗夕陽詩意夢幻的時空裡,女兒和你緊擁的是最珍貴的世間情誼。
讀她的散文、讀他的詩,你眼眶不時會濕潤。一遍又一遍,他的詩篇宛若如歌的行板,完美透明又漾著豐富情感與淡淡哀愁,譜出永恆的難忘樂章。●
《自由時報‧副刊》2011年4月26日,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pr/26/today-article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