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十七歲 〉4 文.照片提供 ◎ 尹玲
中華民國91年7月16日 星期二
絕不幻化的永恆是否正因為你的漂泊、冒險、
喜愛觀察和學習新學問新知識新層面的個性
和精神,與他完全不動的性格差距愈來愈大,
彼此的書信漸漸薄去、淡去、以至於不再?
海洋不是距離,認知的不同才是比海寬闊和深奧吧! |
▲一九六九年攝於南越西貢河畔。 |
的確,這就是你,當年的你,那年的你。你的模樣是否好看,可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見。然而,從二十一世紀初的今天回頭去看,在整頁當時當地的華文文藝發展史上,那段時期,寫得最多的人,是你;許多人還說,寫得最好的,也是你。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寫報導、翻譯詩歌、譯散文、譯小說。你談自己的心事,批評眼前你看不慣的人和事,將感動你的任何情、事,能夠記錄的,全部用文字記下來,而且每天。沒有寫,似乎就是不能安心,似乎就是對不起自己。
那時,你談過好幾次戀愛。就是這一副模樣的時候,不知怎麼忽然又與三年前互愛過的他重逢,重新與也寫詩、而且是你認為當時寫得最好的他,再談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多少次你在他的眼神裡幾乎溺去,幾乎想點頭答應留下廝守一輩子。然而如何廝守?他每天躲在那方丈小樓,不是拒絕陽光,而是無法見光的男子。你每天彷彿,啊,真的彷彿去赴一場隨時滅絕、隨時死亡的約會。你們只能躲在不開燈、陰沉昏暗的小客廳裡,讓他深深凝睇你,用那雙可以湮沒一切的眼睛;讓他緊握你雙手,或偶爾輕擁你。的確,你們只敢談純純的愛,在連嘴唇也不敢隨意互碰的緊張裡,談最純潔的戀愛;將最深的情意,全化為每天一封的書信,親手交達見面後分手前的對方懷裡。
他不能見光,因為見光即可能立成砲灰,不知在哪一方戰場或哪一抹烽煙裡,你就必須做最癡情最傷痛的未亡人。在無法掙脫的綑綁裡,你終於去申辦所有證件。你是最早獲得中華民國政府獎學金的極少數學生之一,在中華民國駐越大使胡璉先生親切的祝福下,你帶著欲裂的心,無法停止的熱淚,滿脹卻又空白的腦袋,那天清晨,與他擁吻後,如宿命的婉約的雲,開始你一生中注定的漂泊流浪。
多少篇他寫給你的情深款款的詩,你均以同等濃意回應,分別之前、分別之後,陸續登載在當時多份的報章副刊上,曾令多少人羨慕和祝福。每日一封從西貢和台北各發出給對方的信函,承載著幾乎能淹溺人的淚和愛,就讓你和他隔著一個汪大海洋,乖乖地盼信、等信、寫信,將思念用一絲若有似無、彷彿堅韌卻又脆弱的情互繫互傳。你們談了兩次戀愛,甜蜜、苦楚、歡愉、傷痛、銷魂、枷鎖,啊,在那樣的一個時代,在那種環境的束縛之下,你和他互通的近五百封書信,加起來幾乎上千,不但記錄當時你們心中的喜怒哀樂,珍藏付與對方最深的綿綿情意,同時也忠實地將那多年紋遍你們全身的戰火世界,一字一筆,毫無偏差地書於白紙之上。上千封情書的愛該有多重?你們付與其中的並不是只有筆墨、時間、金錢,還有永追不回的青春歲月、逝水年華,以及你們生命中唯有一次的社會國家歷史。是的,那份歷史,是只有曾「生存」或「存在」於其中的人,才能深刻體會得到它的犀利。
飄流到一個既是祖國又是異鄉的土地上,你除了每天藉由「空投」繼續談隔海的戀愛外,還必須堅強迎接一切新的挑戰,克服意料之外的困難,解決可能產生的問題。你出生於一個名叫美拖的南越之都,距離西貢七十五公里。十歲即遠離家鄉跋涉到南越去的父親,不但遺傳給你他的飄流基因,也同時給了你對文學、藝術、唯美的深深喜愛。你才四歲、五歲時,就已會跟著經過家門口的送殯隊伍,直直到墓地去,睜大雙眼看人們如何將躺著親人的棺木,置入早已挖好的長方穴中,他們的哭泣和哀傷,讓你似懂非懂的了解到,死亡,就是永不能再見,就是眼淚,就是痛。過農曆年時,你愛隨著父親在年關前去花市巡視,買回最壯最美花苞最密的一大「棵」梅花,嬌嫩柔緻的花朵,鮮甜欲滴的鵝黃色,最理想的就是在除夕子夜年初一清晨之間,漸漸綻放,滿室的清香輕訴著春已悄悄來臨。你在春節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跟隨各廣東醒獅團到處去,看著他們憑著真實功夫做各種高難度的表演,按著節奏明顯熱鬧悅耳的鑼鼓聲響跳躍舞動,甚至雙人、三人、四人、五人疊高起來以便採青。一個節拍,一個動作,好看極了。你也學會打鼓和舞獅。
你還愛與父親搶報紙閱讀。你以為是五歲以後才這樣。兩年前你姨媽告訴你,你才兩歲時(虛歲喲!)就要比父親先看報上的所有圖片,再將報紙給父親。你學會字以後,任何報章、任何紙屑、任何書籍的任何字,你都要讀。六、七歲時,父親訂香港的報紙,你也慢慢摸索讀懂「廣東字」。小學二年紙開始,你迷上三○年代作家的作品,崇正學校內圖畫館的書,大部分是在大陸和香港出版的文藝刊物、文學著作、兒童讀物、各類期刊,你都不願錯過。四年級時,你翻到父親放在家中的《水滸傳》,居然可以從頭到尾不吃飯不睡覺全部讀完,雖然裡面還有一些字你並不會唸。五年級之後,你又找到父親讀的福爾摩斯偵探小說,也跟著他迷了起來。那年的老師是蔡鍊柔先生,他後來改成蔡鍊尤,雖然常將你的作文貼到學校的壁報上,但有一次,你描寫與父親包一部車從美拖到西貢看台灣來的沈常福馬戲團的表演,又於夜深人靜時趕七十五公里的路回家,整個經過的各種心情、觸動和感想,他讀那篇長長的文章時,竟然會以為是父親替你寫的,他不知道父親從未在你寫作文時干擾過你,他不知道父親多少詩詞歌賦的書影響你。
小學畢業後,父親送你到七十五公里之外的西貢念法國學校「中法中學」。讀本、聽寫、文法、「國文」、歷史、地理、數學、幾何、代數、化學、物理,全部用法語和法文上課;當然,還有英文、中文和越文的課。你所吸收的,除了小時候的中國文學外,開始加上法國、英國和越南的文學作品。父親讓你從小就受到多種不同文化的薰陶和滋潤。
你仍記得父親唱過︿夜半歌聲﹀和︿漁光曲﹀給你聽,你很小時就已背熟周璇、白光、吳鶯音、張露、姚莉、顧媚、潘迪華多少歌曲歌詞,當然還有不知多少首越南民歌或流行歌,初中以後更是唱遍你聽過的、喜歡的、流行的法文和英文以及西班牙文、阿拉伯文、義大利文等歌;還有,你迷粵曲的程度,尤其是唐滌生編撰的,竟然有一次在課堂上偷偷翻閱暗暗歌唱時,被老師將整本粵曲充公了去,沒再發還。
初中一開始即愛上武俠小說,不但迷金庸的《射鵰英雄傳》直到《笑傲江湖》,還迷洪熙官、方世玉、黃飛鴻等人物,每天偷學書中所寫各種招式。除了小學時期常看的香港粵語現代或古裝電影和印度電影外,也愛上外國法語或英語電影,當然還有香港當時非常多的國語電影。你開始香港流行什麼就跟著流行什麼,巴黎流行什麼也跟著流行什麼,當然,不是只有這些休閒玩樂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它們的各個文化層面,特別是文學創作、哲學思考以及飲食文化。
在家裡,父親只跟你講客家話,雖然他的廣東話、潮州話、國語、越語都那麼好;母親只跟你講越南話;同學和朋友大部分和你講廣東話。小學時在校內講國語,一年級開始學ㄅㄆㄇㄈ,用四角號碼字典;初中以後在校內講法文、英文、國語、粵語、越語,用法文、英文、中文、越文字典。四歲時學喝了一點點法國紅酒,六、七歲後偶爾搽一些些香奈兒五號。父親會做各種客家美食,母親做越南菜,在外則許多省分、許多國家的佳肴隨時替換。所有這一切的出現和形成都是自然而然的,完全沒有不適應、尷尬、不協調的時候。是啊,一九六四、六五之後,還有台灣的現代詩和各類文學書籍對你的滋潤和薰陶,也讓十六歲即開始寫作投稿的你受到影響,不知不覺地改變自己,在接觸到某些新的養分時,尤其是到台灣讀書之後。種種自幼即吸收的不同文化,不斷地、隨時地在你心靈上、精神上和思想上產生新的融洽作用。
是否正因為你的漂泊、冒險、喜愛觀察和學習新學問新知識新層面的個性和精神,與他完全不動的性格差距愈來愈大,彼此的書信漸漸薄去、淡去、以至於不再?海洋不是距離,認知的不同才是比海寬闊和深奧吧!那年暑假你回南越省親,正好是越南政府特別招待大批從國外回去的留學生,做令人永難忘懷的一次「旅行」。
那天黃昏,你和多少從外地回去的留學生青年男女,進入以前只能在外觀看的總統府「獨立宮」。你們興高采烈地端著雞尾酒杯,和阮文紹、阮高奇、陳文香、陳善謙與他們美麗的夫人以及多少大官敬酒碰杯,盼望著「和平」真的會來臨,讓遍體鱗傷的大地和奄奄一息的小老百姓,能夠喘一口氣,稍作休息,再慢慢復元。幾十年的烽火若能成為過去,總是值得讓人為年輕的一代和兒童慶幸。
兩天後,你和數十位留學生集合在某一機構,等待被引領探視受過凌虐的鄉土。你們從西貢出發,一站一站地往北去。你們搭乘的是軍車、軍機。你在整趟旅程中所做的、所看的、所感受的、所激動的、所暈眩的,有如正在進行你更年輕時的志願實踐:真正的戰地記者。你抵安祿時看到那整個已毀的城鎮,大地是一片斷垣殘壁都不足形容的蹂躪勝跡,唯一還稍似立著卻已欲墜的東西,是一面勉強還可認出是被摧殘過後的教堂的牆,矮矮的,不知成什麼形狀的,牆的兩面有上千百萬說不出來的各種痕跡,與滿地的破爛形成一體。往廣治去時,你在那條已聞名全世界的「驚惶大道」上,慢慢走著,唯恐你的鞋印和腳步聲,驚嚇早已在這條大道上驚惶很久的上百萬冤魂,他們是無法投靠任何一方的,槍砲只向敵人轟射,哪一方都會被另一方視為必置之於死地的頑敵。你的淚熱得滾燙,不斷地淌著,心中默禱在另一世界裡他們至少能得到安寧。你也想起那張得獎的攝影照片,美國記者拍的,一位滿臉驚惶的小女孩正在大道上跑,要逃避追殺於後的某方子彈槍火,身上只剩她最乾淨的軀體,外加的任何衣物布料早已無需。你還去了很多地方,詩情畫意的大叻、燈紅酒綠的蜆港、如幻如夢的古都順化,躺於小舟內賞月在香河上飄了一夜的似假還真,存藏了多少記憶在你年輕的心和腦裡。然而,你最不能忘的,是搭軍車到達十七緯度與對方分隔的那一條線上,鐵絲網橫在中間。你看著他們,少年的他們竟執著如此,手上握著槍,也看著你。你去買了香菸、可口可樂,遞給你眼前的幾位,當然還是隔著鐵絲網,從網洞中傳過去,請他們享受難得的偷來的輕鬆。你們聊了很多,你最後還是堅持地問:必須用砲火和死亡才能幫助人民嗎?他們還是堅持地答:必須驅趕美帝和偽南越政府。你的痛楚在心中擴散,你的無奈蔓延全身,已經有多少親友在砲火中逝去,還要多少親友的性命戰爭才能結束?
你搭軍機返回西貢。戒掉陽光的他當然依舊不能見光。你願意廝守一世的黑暗嗎?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到有太陽有光的地方,要完整、要美要真要善,可以有各種形狀,但不要破損;可以有各個層次,但不要卑劣。你仍然願意是一葉流浪的雲,但你要的是能自己飛翔的雲,能自由來去的雲,不受任何限制拘束,想飛多高就多高,想飛多遠就多遠,到你想去的任何國度。你和他見了幾次面,感情仍在,濃度卻薄。他希望能留住你,但如何能夠鎖住一顆飛躍的心?藏在暗室中的人,怎能了解室外世界的寬廣與明亮?怎能知道只有「自由」,才是萬物生存得有自己尊嚴的最低條件?
你再次遠離他,也遠離你最愛的家人,遠離你熟悉的鄉土。兩年後,所有屬於那塊地方的一切,都全成為你特意藏匿心底的記憶,夢中的惡魘;一個不停地回到你眼前,卻被你用盡力量拒絕驅趕,你說能夠怎麼叫它?一個「永恆」?對,也許真該叫它「永恆」,一個絕不幻化的永恆,附在你肉體上,駐在你那一顆浪跡天涯,卻仍為它保留最深密處的心版圖內。 ●
《自由副刊》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2/new/jul/16/life/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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