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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16 22:34:51| 人氣48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瘂弦‧當夜綻放如花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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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瘂弦

 

    戰火紋身,是女詩人尹玲〈巴比倫淒迷的星空下〉的詩句。『紋身』這麼生活的字眼,在視覺的感受上遠比『洗禮』、『烙印』還要強烈鮮活得多,而這裡的紋身也並非為求肌膚的美麗而去美容,而是藉它顯出一種驚駭的效果;被戰火紋身,是多麼強烈的經驗,又是多麼痛苦的記憶。

 

    尹玲早年是越南僑生,越南淪亡帶給她的命運,是家破人亡。她於一九六九年離開越南,以僑生的身份在臺灣念書。她的父親在一九七九年費盡了千辛萬苦才獲准離開越南,卻在離開前兩天去世。她的母親過世得更早,因戰爭使音訊隔離,若干年後,她才知道母親早已不在人間。父母的雙亡,在時間上雖晚於戰火,卻仍然是戰火的直接受害者。況且,在戰火直接蹂躪越南時,對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原本所期待的,是一種多麼嚴重、多麼恐怖的打擊!而當她飽含戰爭經驗的創傷來到臺灣求學,在書頁上,在午夜夢迴裡,依然嗅到硝煙味,依然閃現砲光與血影,依然在時間的消逝中對共享天倫有永遠的期待,然而希望化為泡影。所以,表面上她逃離了戰爭,但戰爭的陰影一路追殺過來,好像永不休止的夢魘。在她寧靜的書齋中,記憶的舊傷經常在眼前浮現。

 

    詩原是心靈生活的集中體現,尹玲的戰爭詩之所以動人,乃是來自於切身的慘痛經驗,原本超出語言以外,卻被她凝結在語言之中。所以她在詩的創作上,以寫戰爭的作品最特殊、最動人。戰爭的本質,是教有的變成沒有,是毀滅;詩的本質,是教消逝的再能存在,是記憶,也是創造。戰爭詩美麗得近乎『邪惡』,因為它提醒了戰爭的邪惡本質,而閃爍於其中的人性經驗是美麗的,戰爭詩正如罌粟花,花是美的,但卻不會讓我們忘記罌粟花所熬成的鴉片是邪惡的。戰火紋身,同樣美得近乎邪惡。鮑姆嘉登的『美學』中說:『醜的東西,可能在一種美的方式中予以思量;美的東西,也可能在一種醜的方式中予以細想。』戰爭的醜惡和邪惡,暴露的也是人的錯誤和愚昧;而在詩人晶瑩的淚光中所閃現的,正是人的理想,這就是醜中之美,邪惡中的美。

 

    〈血仍未凝〉這首詩是她戰爭詩的代表作之一。在標題上就可以得到一種暗示:戰爭所流淌的血是永遠不會凝固的。而戰爭所帶來的傷口是永遠也不會結疤的。這首詩是一首情詩,全詩分四節。詩人經營的意象,從『烽火流成河』開始,當男女之間『未及開口的許諾』,被火河『淹沒』,所謂的許諾在血與火裡會展現怎樣的顏色?而在戰爭裡,許諾有時像鐵石一樣堅實,但隨著殺戮戰場外在大環境的變動,有時也極為脆弱。第二節的意象,描寫的正是情人之間的失散、流徙。尹玲用『被囚的鷹』、折斷的雙翼、『獨守更漏』,來形容詩中的男女別後的歲月。『日日禁足方丈小樓』,是越戰方酣時年輕男子為躲避鷹犬們的搜捕,以免充當砲灰、戰死沙場,依後記的說明,可以看出當時倉皇離亂的背景。對於作者,過的則是『以夢寫生』的日子,『赤足走過幾許冰雕的路』,但『為何你不/你不伸手牽我』把離別的心緒和深情表現得入木三分。

 

    『照明彈眩盲我們的雙睛

天燈那樣夜夜君臨空中

攝去我們急索空氣的呼吸

半秒鐘的遲疑

瓦礫之上

死亡躺在高速砲的射程內』

 

    這場愛情的背景是戰爭與死亡,戰爭是照明彈夜夜君臨,死亡是『半秒鐘的遲疑』。生離死別,歲月是夢魘;喪亂離散,愛是血的代名詞。照明彈、高速砲,戰火中的凝眸,就像是電影中停格的表現,『一眼便成千古』。一連串貼切的意象,把戰爭中的人們對剎那與永恆的定義作了最好的詮釋。

 

    作者回憶在戰火時相見的場景:『一次見面是一次死生的輪迴』,它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的另一種說法。但在戰火中,相見的難度卻是達到死生之際,所以宛若生也生過一回,死也死過一回,刻骨銘心,可以想見。在驚心動魄的戰火中,留下驚心動魄的永憶。這樣的描寫等於為在戰爭中犧牲的男女愛情,立了一座碑,見證一段血淚斑斑的歷史。

 

    在〈碑石流著湄公河一樣的淚水〉這首詩中,又把記憶的準星完全集中在『戰火』這個主題。

 

    『那年  無所謂前後方

火線就在客廳或臥房

在學校或寺廟

在巷弄在墓地裡

能夠醒來  便能拾到昨夜

飛如星雨的彈殼』

 

    這是流彈呼嘯過睡夢的歲月,而流彈如星雨,這『星雨』的意象豈非美麗得近乎邪惡?

 

    『在我們乾涸欲裂的瞳仁裡

漸漸瘦成枝枝雛菊

開出一朵照明彈

那般的顏色』

 

    於是整個記憶被戰火囊括,永遠是照明彈那樣的顏色。

 

    『細細地流著

湄河一樣

不會停止的

淚』

 

    這就是永遠的創傷,不會停止的淚,這其實是尹玲的戰爭經驗的全部意義。而在記憶壓縮的部分,也凝結了詩人記憶中戰爭的場景,戰爭的邪惡就好像『罪證確鑿』,詩人對戰爭的控訴就顯得十分強而有力。所以『戰火紋身』的意義不僅只『洗禮』,這『紋身』更代表『傷痕』,是用這些明顯的、五顏六色的傷痕,來控訴戰爭的罪無可逭的邪惡。

 

    中樞遷臺後這四十年,以戰爭為題材的詩作其實並不多。

 

    光復初期,曾有過『戰鬥文藝』的階段。但當時因為有戒嚴種種禁忌,許多詩作看來多半是樂觀膚淺的戰歌,未能將戰爭的本質作深刻的體會,有時反而予人『文宣』的聯想。

 

    好的戰爭詩,常蘊含強烈的批判精神。在戰爭裡沒有誰是勝利者,因為戰爭基本上是一個人類自相殘殺的記錄。六、七十年代,洛夫的〈石室之死亡〉、〈西貢之歌〉與商禽的〈逢單日的歌〉等作品是一次突破,把戰爭題材的詩深刻化、哲學化。不過當時作品中反戰、非戰的意念,常常隱藏在比較象徵的形式和語言當中,其中『必要的晦澀』和『不得已的晦澀』,就成為那個時代的戰爭詩的特色。

 

    但整體說來,我們在戰爭詩方面仍然歉收。稍後雖有些機構,以高額獎金徵求陽剛、詠史的長詩,但由於參賽詩人多為戰後的一代,靠的是間接經驗而非直接經驗來寫作,難免有缺乏實際感受而僅僅依賴技巧的印象。最近十年,中年一代的詩人也不常寫戰爭的詩,也許因為回憶褪色了;年輕的一代因沒有親身的經驗,所以有意無意避開了這個主題,而熱衷於現代都市生活的抒情。在女性詩人當中,印像中並沒有人寫過戰爭。

 

    我讀尹玲寫越戰的詩,印象非常深刻,在當時那樣的戰爭經驗下,生命像一堆冷卻的灰燼。不信青史盡成灰,對戰爭、暴力最好的回應,就是永遠記取,不可忘卻。在尹玲溫暖的書齋裡,我們看到火光,聽到槍聲;尹玲不是快樂的詩人。或許她永遠不可能成為快樂的詩人,因為寫詩,總或多或少地要使她的記憶掃過戰爭經驗的橫切面,她將一次次的『戰爭紋身』!但有時,詩人不幸詩家幸,對我們其他人而言,我們感謝尹玲這樣的詩人,以女性的纖細情懷來捕捉戰爭的心象,深刻動人處,較男性詩人猶有過之。

 

    時代給我們什麼,我們就拿什麼交還時代。尹玲勇敢地面對了她曾經見證過的、悲劇的年代,她藉著記憶把她眼睛所曾看見的,又重新映在我們想像著的眼睛裡,來重構戰爭的畫面,也為我們留住歷史的記憶。詩人的不幸,是詩壇之幸;我卻祈禱,盼這種不幸和幸,永不再發生。

台長: 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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