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豐秋序曲
「這世間的每一樁完美,都有一些不堪碰觸的疼痛。」秋芳在《魔法雙眼皮》自序中曾語重心長地感慨著,好像那些在旁人看來幸福美好的光芒,原來都藏著一根根刺,深深扎進眼睛到達不了的心底。而如果連現世靜好的恬淡生活都能夠重重刺傷人,那麼我們還能信仰些什麼?又該期待些什麼?生活難道沒有更好的選擇?或者更好的可能嗎?
秋芳以「光」之三部曲:《魔法雙眼皮》、《不要說再見》、《向有光的地方走去》這三部少年小說,循序漸進引領所有讀者進入生命功課的思索甬道,這裡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也沒有必然如何的結果,唯有一種柔韌向陽的剛毅堅持,深深種植在心的底層,即使風雨如晦,仍能面無懼色,筆直迎向前方「始終沒人能說得清楚」的自我困境。
第一部小說《魔法雙眼皮》訴說著本該青春洋溢的孤獨孩子陳明瑜,渴望愛與關懷,走入了蒼蒼蒹葭的清冷深秋,她用自己可以決定、控制的魔法,不斷追尋伊人的身影,而最後發現那魔法,其實什麼都不是,她仍然得心碎送出每一次再見。
第二部小說《不要說再見》,我們看見成為小媽媽的陳明瑜安定於生命中的最愛,短瞬靠岸,凝視伊人,好像所有心的傷口全都一一療癒,然而這同時也是幸福終點站的預告。邱承歡因為一場車禍身亡,與陳明瑜說了甚至來不及出口的再見,她的世界就此崩塌,然而,邱承歡的家人、陳明瑜的家人、他們共有的律師劉晴逸,以及還捨不得離開的邱承歡魂魄,全都動了起來,他們不斷溯洄從之,又溯游從之,只為撐持即將跟著粉碎的陳明瑜。
第三部小說《向有光的地方走去》,陳明瑜漸漸老去,女兒邱盈珊漸漸長大,而這一對母女的距離卻如此遙遠,彷彿隔了一條深遠河流。陳明瑜仍在追尋,追憶那早已死去的邱承歡;邱盈珊也在追尋,尋找可以隨性大哭、大笑,並且毫無障礙擁抱母親的可能。
三部小說細細讀來,正如一首交織涼冷水色及溫熱光暈的〈蒹葭〉迴旋,為了讓生命更完整而不留遺憾,小說人物不斷追尋著,他們的靈魂全都安定不下來,只能一次次隨著雪芒蒹葭搖曳不止,盼望能因此擠壓出一個翻新的人生劇本、一次活得更好的機會。
二、蒹葭迴旋
(一)以愛為名的曲折迴廊
愛如一條蜿蜒曲折的迴廊,每一個人置身其中,卻又倍感寂寞,究竟要飄盪到什麼樣的程度、割捨掉什麼樣的風景,才能在盡頭迂迴處發現真實躍動再沒有其他理由捆縛住的愛呢?《魔法雙眼皮》中的立委女兒陳明瑜,有著令人羨慕的家世背景,卻一直在這條以愛為名的路上飄飄盪盪,始終靠近不了平凡家庭的小小幸福生活。
太多太多的大人,習慣在愛的面前,加上許多條件,好像愛不是天生自然存在,而是經過層層嚴選包裝的附屬品。當愛不再單純只成為獨立的動詞與名詞之後,那一條通往愛的路徑,勢必也跟著曲曲折折,而又有多少年輕的孩子能夠參透那迂迴繁複路程後的真實情感呢?
國中花樣少女陳明瑜,渴望擁抱忙於選舉的父母、忙於課業的姊姊,但手一伸,唯有滿滿的空氣冷冷回應。當她發現所有的人都有個珍貴的小角落可去,而自己卻一無所有時,內心的寂寞撕扯得更劇烈了,於是她決定做一件讓所有人都能牢牢記住的事,如果愛還遲遲不來,那麼她要竭盡所能吸引愛的目光,讓自己被愛、被一點一滴看見。
手工打造一雙新月形雙眼皮,是陳明瑜送給自己的魔法,這魔法得經過汗水與淚水浸漬的灼熱痛苦,在眼皮貼上膠帶,不能中途撕下,等到眼皮皮膚潰爛,等到傷口結痂、脫落,那受傷萎縮的眼皮產生一道如彩虹般的弧線下陷在眼瞼上,健康的眼皮一蓋下來,魔法才算完成。好像,如果不曾經歷直逼刀口的斲喪,美麗便不會那麼真實,關愛也不會那麼靠近,而陳明瑜不只是想要一雙人人稱讚的雙眼皮眼睛,她更需要一種被別人看見的疼痛。
秋芳透過異想天開而又荒謬殘忍的雙眼皮,打造魔法,向所有延宕愛、不懂愛的大人,揭示最荒僻深冷的地方,莫過於以愛為名的曲折迴廊。
火辣辣的劇痛中,一向只管認真讀書的姊姊現身,幫忙陳明瑜冰敷眼皮、擦消炎藥膏,姊姊的舉止,看在她的眼裡,正是一個神奇而溫暖的魔法:「其實沒有那麼痛了,可是我想讓她知道我曾經很痛很痛。怎麼會忽然不覺得那麼痛了?也許是因為身邊有人讓我放心了,不再害怕自己會因為疼痛無聲無息死去;也許是因為姊姊在我身邊,我覺得很溫暖,不用再自己一個人了!」
陳明瑜其實不大怕眼皮上的疼痛,她只怕自己哪天變形為卡夫卡筆下的甲蟲人時,卻得不到任何一個關心的擁抱,屆時,心底的撕裂傷口,才真真會要了她的命。然而,姊姊給出短暫溫暖又隨即抽手的抉擇,還是重重割傷了她!在「需要」與「被需要」的天平上,誰能給出毫無偏差與瑕疵的絕對公平呢?我們能夠做的唯有更優雅從容地行走於兩者之間,不期待太多、也不失落太多,一旦自己足夠壯大之後,就能發現,照顧別人,其實也是一種飽滿的快樂。
陳明瑜在以「愛」為名的曲折迴廊裡,來來回回地追尋伊人身影,期待能夠紮紮實實填滿心中過多的缺口,雙眼皮魔法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儘管魔法無法阻止她「不要說再見」的殷切渴望,卻也已經帶領著她看見「伸展豐厚羽翼照顧家人、溫暖別人」的美好可能。
(二)書寫自己的人生劇本
目送心愛的小狗小黑奔向主人的懷抱時,陳明瑜心裡頹然想著:「小黑一邊走,一邊回頭,走幾步,就停下來,看看我,又回頭走幾步,再停下來,看看我。牠是不是像我一樣,回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我那爛糊糊的眼皮,然後是黑黑的一層硬疤,直到現在有一雙漂亮的雙眼皮了……,可是,生活還是不斷不斷向前滾去,雙眼皮根本沒有魔法。」
原來,魔法不是消失,而是從來不存在,那麼,那雙狠很經歷過淚水和汗水嚙咬的疼痛日子,又算什麼呢?沒有撫慰人心的體貼答案,只剩下曾經燃燒過的意志力所發出的微弱聲響,不停迴盪著,彷彿這意志力是失效魔法的咒語一般。
而其實陳明瑜擁有一種「奇異又堅決的意志力」,她總能憑著這股力量,完成所有人眼中不可能的艱鉅任務。她把全部的意志力放在打造一雙刻著殘忍與疼痛的美麗雙眼皮,她也可以在遇見一隻流浪狗之後執著相信牠就是幸福的全部,並且突然領悟「她所有的意志力、所有的時間、所有的努力,都要放在一個可以好好去愛、好好去照顧別人的地方。」
儘管日子無情向前奔去,而那些曾經銘記歲月的驚人意志力,卻始終波光瀲灩,隱伏著海浪噬天捲地的密語。
隨著秋芳的引領,我們可以發現所有穿走在三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全都擁有波動生命水紋的意志力漣漪!邱承歡為了堅持「做自己」的意志力,倉促揮霍人生劇本,以玫瑰紅摩托車及全身腥紅的自己劃下句點;陳明瑜父母為了堅持「選舉為重」的意志力,改變了自己也改變了兩個女兒的人生可能;律師劉晴逸為了保有「法庭上的正義」,鍛鍊出不輕言放棄的意志力……。
秋芳透過各種意志力的呈顯,一再向讀者揭示: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巫師,而魔法則象徵我們一直信仰的生活內容,意志力便是開啟魔法的鑰匙,它是一句蘊藏飽滿生命力的咒語,什麼樣的咒語決定什麼樣的魔法,同時也撰寫出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劇本。
悠悠流光,就這樣不能遏阻地走入第二部小說《不要說再見》。我們看見長大的孩子、老去的父母、死去的摯愛,以及一名堅持正義與真相的年輕律師,一部又一部彩繪著各式色調的人生劇本,為了一場車禍事故而相互交疊在一起,共有一頁「溯洄從之,溯游從之」的纏鬥堅持,在破碎的故事中,試圖尋找黏合彼此的希望。
除了意志力的鑰匙之外,書寫自己的人生劇本,同時也成為催動魔法的主要關鍵。
秋芳以「陳明瑜、陳明瑜媽媽」和「邱承歡、劉晴逸」兩組人物作為強烈對照,前一組屬於「消極的被書寫者」,後一組則代表「積極的書寫者」,由此映照出不同的書寫態度,也暗示了魔法存在與否的路徑。
陳明瑜緊緊握著「不想說再見」的劇本,然而怎麼可能永遠不說再見呢?當她相繼送走小黑、送走爸爸、媽媽、姊姊,沒想到竟也得眼睜睜送走摯愛的丈夫阿歡時,她停止書寫劇本,把自己活在最悲傷的時刻,沒有過去亦沒有未來,剩下的劇本只得靠著家人和律師為她逐字逐句寫下。
而前立委夫人----陳明瑜的母親,在車禍賠償調解會現場,赫然清楚明白,呼風喚雨的時代早已過去了,原來那段曾經辛苦過、也風光過的劇本,是由選票書寫而成,一旦選舉崩盤,便什麼都不剩!而那始終被排在選舉之後的女兒,在她驚覺一無所有的那一刻,成為劇本上唯一的句子。
消極的被書寫者,唯有無止盡等待魔法的出現,而魔法其實不曾遠離,它一直藏在書寫的筆端,只是那枝書寫人生劇本的筆,早已被遠遠拋擲、遺忘了。
邱承歡恰恰相反,即使肉身已死,剩下飄飄搖搖的魂魄,卻仍積極書寫他在人間徘徊的最後依戀:他要所愛的每一個人,能夠繼續存活下去。
為了完成這個心願,他傾盡全力引領著律師劉晴逸回到事故現場發現車禍真相,然後,成為一個不得不說再見的「鬼」,用鬆開的雙手寫下「放棄」。這一種放棄與陳明瑜的冷然放棄不同,邱承歡用他的溫熱放棄,成就了最後的深情和堅決。
秋芳以淒涼而又絕美的姿態,安排邱承歡的飄逝,即便蒹葭蒼蒼掩埋了伊人離去的路徑,我們還是相信凝結成霜的白露卻始終記當時步履行走過的熱熱溫度。
積極書寫者如邱承歡的最後成全,劉晴逸則是戮力忠於自我。在生命的劇本上重重烙下「成為一個很不一樣的律師」印記,期盼這樣的自己能為充斥關說的法庭,帶來更多的真相與正義。
她的電腦裡,鮮明的「三不『三不』原則」資料夾,以及「笨蛋」資料夾,訴說著她的自我堅持,一點一滴雕塑出心中的律師高度,為每一樁走入法庭的故事,縫補破碎的傷口。積極書寫生命劇本的人,主動尋找啟動魔法的關鍵按鈕,他們從不等待,他們只全力以赴創造魔法。
秋芳以強烈而鮮明的書寫生命態度對照,間接告訴所有讀者:我們是自己的魔法師,無論碰到任何困難,只要不輕易放下書寫的筆,魔法,一定會在「某一個時候、某一個地方」,和我們相遇。
(三)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歲月從來不懂得停留的可能,即便人生已千瘡百孔,時光仍然無情向前推移。第三部小說《向有光的地方走去》,不願意和邱承歡說再見的陳明瑜,繼續活在愁雲慘霧中,她將整個自己浸泡在螢幕裡的人、事、物,推開女兒、推開第二任丈夫松崗,只擁抱電視,那是她能夠全然放心投入的世界,同時也是最安全能夠不受傷、不說再見的長長距離。
陳明瑜帶著想念邱承歡的悲傷漸漸老去,女兒邱盈珊則不笑也不哭,不懂溫暖和擁抱,日日孤單地長大。
秋芳在這部小說的開頭,施了一場小小的、卻甜美得讓人無法呼吸的「羅曼史魔法」,讓幾乎什麼都不擁有的邱盈珊,從家裡的床上位移至山中河谷,和一個原住民男孩拉那路相遇,這是盈珊展開書寫人生劇本的關鍵旅程。拉那路告訴盈珊:「會笑的珊瑚,好棒的名字!每個人的名字,都在預言我們的未來。」
她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名字訴說著美好的可能,然而,她怎麼從來不曾在媽媽的臉上,發現「禮物」般的這一句幸福密語呢?
一塊本應透明光燦無暇的美玉-陳明瑜,卻將所有的意志力全放在不得不說再見的傷心過往,從此不再明亮,只能一層一層地褪盡、黯去。我們發現,小說中的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預言未來的好名字,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朝著名字所預示的美麗未來前進。
如果「名字」可以預言各種美好未來的可能,那麼「意志力」則預言一段能否持續發亮的人生。一直秉持「堅強的意志力」能夠召喚各種不可思議魔法的秋芳,深深相信無論環境多艱難、考驗多嚴苛,只要一直朝向有光的地方走去,一定能夠走出一條活得更好的路,而這樣的幸福信仰,我們在《向有光的地方走去》小說中清楚見證。
「相信」的力量那麼的重要,卻又那麼的不容易取得,似乎只有在死神的砧板面前,人在無能抵抗、逃離的瞬間,才能清楚看見自己。
陳明瑜的國中好友小瑤,一直以「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過了好幾年,直到發現自己罹患胃癌,才開始徹底重新檢視自己的人生,赫然醒覺,這一路走來,錯過太多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掛鉤,自以為聰明的生活選擇,其實一點都不聰明,只是一次又一次揮斬人與人之間繁複難解的關係罷了。這一次,小瑤自然而然地接受好友明瑜的細心照顧,也毫不猶豫地相信了盈珊的神秘位移事件,更和盈珊的朋友小蝶、阿妙,成為忘年好友。生命中層層包裹的嚴謹面具,全面卸下,這是小瑤最虛弱的時候,同時也是她靠自己最近的時刻。
這個垂死前的生命劇本,意外地發光發亮,並且為每一個還可以繼續活著、繼續愛著的朋友,點了一盞溫黃的暖燈。
又一次面對即將說再見的好友小瑤,這一次,陳明瑜不再繼續躲在電視築成的冰冷結界,她找到了一絲生機,看見光的可能。小瑤告訴明瑜,盈珊的消失或許是應明瑜潛意識裡的「召喚」才發生,因為明瑜始終哀哀相信: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會憑空消失。原來,相信的力量如此巨大,巨大到可以撼動人生、改寫結局!秋芳藉由盈珊的位移事件,告訴每一個在晦暗幽谷孤獨行走的人們:相信光,光便會出現;相信前方只剩下黑暗,就永遠到不了出口。
小瑤離開人世前殷殷叮囑明瑜:「一定要為自己做快樂的事,一定要重視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掛鉤。」這是小瑤一輩子最深的遺憾,也是她送給明瑜最後也最珍貴的禮物。
明瑜的人生,開始暈染出薄薄微光,一場漫天漫地幾乎淹沒大地的豪雨,松崗回來了,盈珊會大笑、也會大哭了,明瑜終於懂得,張開雙手,擁抱現在。小說結尾,用盈珊的視角詢問著:「原來,我們有我們的煩惱,大人也有大人的不如意,攤在我們眼前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生呢?我們要怎麼才能學會,一輩子,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這是一個疑問句,同時也是一個肯定句,我們得一輩子種植、澆灌「向有光的地方走去」的堅強意志力,才能更勇敢而無懼地面對所有攤在我們面前的各色人生,而這也是秋芳撰寫「光」之三部曲所要送給讀者的一輩子魔法。
三、悠揚回聲
《魔法雙眼皮》、《不要說再見》、《向有光的地方走去》這三部少年小說,處理生命中各種疼痛議題,每一道傷口,都訴說著一個關於愛的故事,以及一段長長的復原過程。
三千年前的詩人,始終在蒹葭蒼茫的水岸邊溯洄與溯游,在看得分明、卻又無法靠近的深深凌遲裡,一遍又一遍負傷追尋著;而三千年後的秋芳,以「光」之三部曲發出悠揚回聲,細細為冰冷而絕美的〈蒹葭〉,敷上一層溫暖曙色,為每一個渴望愛、卻只能用寂寞掩蓋傷口的孩子,輕柔上藥,並且殷殷叮嚀:記得唷!只要一直一直向有光的地方走去,無論世界變得如何,魔法一直都在,愛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