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與書寫,不是人類存活下來的必要條件,卻常常是生命光熱的依存。
喜歡閱讀、喜歡書寫,是一種禮物,也是一種祝福。我們常常在經過一些事、讀了一些書、寫了一些字,遍歷各種人生曲折後,驀然回首,有一些領略、有一些體會,在年日日久後重新檢視,忽然有一種「原來如此」的明白。
1995年,鍾肇政七十歲。和現在相較,那時候的他,當然非常年輕。和當年青澀的黃秋芳相較,越是對照出鍾肇政頭髮白了,臉顏皺了,在風霜疲憊的身體裡,藏著熱情昂揚的熾烈。
黃秋芳寫人物專訪,不是藉由沈澱的事實「理解」一個人,而是熱烈地憑著「感覺」,靠近一個人。和鍾老相處時,「永遠的青少年」這樣的字眼,輕易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這篇專訪,發表在1995年《文訊月刊》120期,頁66-69。
近十四年過去了。距離青春歲月,誰都多出一大段距離,鍾肇政也隨著歲月腐蝕,一點一滴,成為高反差的青春剪影。彷如游移在時光走廊,青春顯影,有許多並不刻意追尋、演繹的生命瑣細,原來都具有深切的意義。
雜誌社編者在原文中加上編按:「鍾肇政,台灣桃園人。民國十四年生。日據時代彰化青年師範畢,光復後曾就讀台大中文系。曾任小學教師,副刊、雜誌主編。現專事寫作。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等獎項。著有小說集「魯冰花」、「濁流三部曲」、「高山組曲」、「卑南平厚」、「夕暮大稻埕」等」。
黃秋芳兀自燦燦追索著一種神話般的生命原型。在文字發表前,加了一小段「人物贊」:
鍾肇政不是踽踽寂寞的垂垂老者
他有一種從禁錮躍向無限賁張青蒼的青春
無論年月如何行走
他只靠著最初的生命堅持,毫不動搖
這就是1995年《文訊月刊》120期上這篇專訪的「青春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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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青少年顯影—專訪鍾肇政
所有的青少年都是一隻又一隻嚮往單飛的小老鷹,翅膀是稚嫩的,心卻狂野。
在現實碰撞裡,不斷地質疑和試探;在形上思考中,重複著理想和幻滅。這就是青少年。飆車、飆舞、耍帥、耍酷的內在真相,多半是一連串質疑、試探;理想和幻滅交錯的過程。
其實,鍾肇政也是這樣。
他這樣形容自己:「我是個──也許是笑的──唐吉訶德,不自量力而且盲目狂妄」;「向我的風車挑戰。」
彭瑞金曾經表示,鍾肇政文學是座巨型石雕,他就是那一斧一鑿、年深日久、不是疲累的,向自己耐力、信心挑戰的石雕藝術家。
這樣的鍾肇政,不是春花璀璨的文化頑童,也不是踽踽寂寞的垂垂老者,他身上有一種就要從禁錮躍向無限的賁張青蒼的青春,表現在文字裡的生命塑像,當然也是這樣,內省的、浮動的、不安不滿的,一如任何一個游移在質疑和試探邊緣的青少年孩子。
無論年月如何行走,他只靠著最初的生命堅持,毫不動搖地,一轉身,已然七十年。
☆質疑和試探☆
這種青少年的質疑和試探,萌芽得很早。鍾肇政是那個時代中典型的知識份子,憂悒、不安,在文學藝術上極早流露的聰慧,往往無人參與。
十歲吧,或者更早,他在那種專門以小孩為販賣對象的小商店抽糖,抽到一個小小的口琴。玩著玩著,也沒有人可以教他,他居然就摸熟了認譜、吹歌,常常在聽唱片、聽人唱歌同時,隨時記下簡譜,人家唱完,他也寫完。
「我是個早熟的音樂天才。」鍾肇政沉悒地這樣說,忽然一頓,立刻羞怯地笑了起來:「不敢說天才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
坐在他對面,跟著笑。份外覺得他有一張青春的臉頰。跟著他的回顧,走進他記憶中的童年,他在基督教家庭中長大,從小習慣在教堂做禮拜、唱聖詩。
這些平凡的日子,有一天,被時髦的叔叔攪亂了。他在唱詩過程中,本能地辨識出,叔叔的唱法和他不一樣,該唱Do的,他唱低音的Sol;該唱Mi的音階,他唱出來是Do,那時候的他並不明白,這就是二部唱法,只是驚詫地發現,種種不同的音階混在一起,反而有一種和諧的、寬廣的情味湧了出來。
他著迷極了。和聲的美不斷不斷蠱惑著他。他在上音樂課時,忍不住替老師教唱的新歌配上和音,模倣著叔叔的唱法,盡量配合著全班同學的聲音唱和聲,就在他最開心、最愉悅地享受著聲音的和諧濃厚同時,音樂老師大喝一聲,狠狠地訓了他一頓。
那是他第一次深沉的質疑。以後持續很多年很多年,他還不斷想起,他平時又不是不聽話,怎麼會在這麼努力配合大家的歌唱時,忽然被判定為壞學生?他又難過又羞愧,好像永遠忘不了自己犯了個巨大的錯誤,這種錯誤讓他沉痛地反覆溫習,內心裡開始激撞出一些聲音,起初是輕輕的、模糊的,然後越來越急切,到最後他根本抑壓不下,彷彿有天崩地坼的天雷震震不斷在響:「我這樣做為什麼不好?」
「我這樣做為什麼不好?」這就是鍾肇政的生命力的源頭。質疑和試探。表相的妥協激撞出更多內在的奔騰賁張,這種裡外的相激相抗,以及持續拉踞著的「風雨前的寧靜」,成為他作品裡的原型。
在他的作品裡,主人翁通常在一個激盪流動著的時代裡潛伏著,「思考的運作」永遠數倍、數百倍,甚至數千倍於「行為的運作」。安靜地在私人的角落裡,自開自謝,經營出一種無人參與的驚人的不安和撞擊。
然則,仍然是安靜的。看起來,整個時代的陷落與完成,看起來和他、和他筆下的人物都將無涉交錯過去。只是,他們的眼睛,這樣焦灼熱烈地觀看著、記憶著,成為一種日記的型式,他筆下的人物呈現了小說世代:他自己呈現了我們共有的這個時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像個「流光往事供應機」似的,輕鬆一拍,就有許多新鮮的「舊聞」掉下來。
他忽然又記起,十五、六歲時,念中學、住校,因為日本舍監管理嚴格,每天點名三次,晚間自習要集中在教室裡,自習後還要點名,負責點名的是他們的級任老師,大家都很討厭他。有一夜,一解散,同學們忽地嘩然歡呼起來,老師暴跳如雷,對準歡呼方向,要求大夥留下審訊。
因為一直沒有人站出來承認領頭,老師隨口就叫了鍾肇政,要他承認。他在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曾經跟著起鬨的無辜狀態下,先被打得半死,老師還從教職員辦公室丟出一把小刀給他,要和他決鬥,並且堅持地說:「這是本島人和內地人的打架。」
他一方面不能理解老師為什麼要這樣做?一方面又懷疑是不是以拿刀作藉口,很快地就會被殺掉?他反覆地想、不停地想,始終不敢接下刀子。
「為什麼會這樣,我到底做錯什麼?本島人和內地人為什麼有所差異?到底差異在哪裡?」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心理的質疑越來越繁複越來越以一種巨大的變形欺近寂寞的心;讓人軟弱。寫作後,發現自己可以寫一些東西的歡喜背後,有一層設色越來越濃的黑暗在蠱惑他、淘空他。他常常不能抑制地想,我能寫嗎?我就這樣寫嗎?我是不是可以持續寫作?是不是可以成為一個作家,當時的作家十幾、二十歲都成名了,他卻幾次懷疑自己、能寫的就是這樣了,成不了大器,最煎熬著他的情緒的自我質疑是,他必須不斷不斷地問自己,是不是適合走這條路?
最有意思的是,和他從不停止的質疑一樣,他也從來不曾,停下寫作。
☆理想和幻滅☆
刻意纏著鍾肇政的妻子張九妹,央求她用一句話來形容鍾肇政。她靜了靜,臉一紅,別過頭去整了整桌上的蕃薯葉子,忽然不相干地說:「蕃薯恁靚」(語意:蕃薯真漂亮)
一直到我們輕鬆地聊了好一會,她才抿著唇笑,溫柔地指著他說:「佢哦。冇管別樣。脈介都冇要緊。吃飯看字,痾屎看字,落大水,崖肚漏水,佢脈介都不識愁。」(語意:他呀,什麼是都不管,只知道讀書,一點都不知道愁。)
他這一輩子,寫作、翻譯、編報紙、編套書、招待文藝界的朋友、提攜後進……,用活生生的脈動聲息,生活出一種純粹的文學河道。
住在學校宿舍,屋子裡永遠新朋友、舊朋友。
「屋子很小,每次都塞得滿滿的,我老婆每天都準備好多好吃的。」鍾肇政瞇起眼睛回顧著:「那時候林懷民還在唸書,好活潑;陳映真、鄭清文第一次來找我,都穿軍服,好帥!」
那麼帥、那麼華燦的文學河道,曾經流動過許許多多曲折的風景。
四十年來,他堅持在文學運動裡。尤其是這些年,拼命地開會、參加營隊,到處奔波折衝,追求民主化、本土化,關切客家存續,幾乎,大半的創作活動都停頓下來了。
「創作活動的停頓,累啊、忙啊,這些理由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老了。我從來不敢標舉出『怒濤三部曲』,雖然,我常常一個人在腦子裡設想著第二部的場景,可是,最現實的是,我有這樣的能力、毅力來完成嗎?」鍾肇政昂著頭、不是耄老的頹唐,仍然是青少年的帥氣、堅持、任性、一擲無悔,他認為,從事社會運動,是生命的另一種型式的再利用。
雖然,大半的社會運動,無力感和挫折感,成為一種常態。還沒有投入以前,他也知道,不會有太大效果。
「盡人事而已。」鍾肇政淡淡笑說:「因為不太抱什麼期望,也就不會太絕望。有時候發現一點點料想不到的效果,就覺得非常欣慰。」
他開始開心起來。「有一次」,清大中文系系主任陳萬益告訴他,年輕時聽過他的演講,在心裡種下小小的種子,直到他在中文界掙得一點點發言的位置,他加強台灣文學比重,參與台灣筆會等十八個文學、文化團體連署發起一項「台灣文學界的聲明」,這就是那麼一顆他其實並不確知的種子,已然落地,開花,結果。
「有一次」,呂興昌在火車上偶遇時告訴他,年輕時去看他,和他通了幾次信以後,生出一種非用功不可的壓力。鍾肇政得意地形容:「成就一個台灣文學課程的優秀教師。」
還有更多更多不能預期的「有一次」……。
「儘惜大小。」(語意:非常疼惜一家大小)張九妹在重疊了幾十年的婚姻生活後看鍾肇政,溫柔提起,鍾家的人做生意,都會賭,也都愛去看人賭,唯獨他,沉跌在文學世界裡無邊疼惜。她記得,從小任何頑皮的孩子受了傷,他嘴裡用「刀子舉來割掉手」嚇他們,手上已經準備了藥膏去收拾傷口。
這就是鍾肇政。經歷過質疑、試探;經歷過理想、幻滅,仍然在人間真摯付出著。
永不匱乏。
一如永遠的青少年顯影。懷愛。在行走的人間到處留下活著、並且真摯活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