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享受著進階班小小孩的作文世界時,接到秋芳老師的電話,她輕輕淡淡地,壓抑很多情緒地,告訴我林柏燕老師剛剛過世的消息,我在電話這頭「啊!」的一聲,一時之間,竟找不到其他的話填補那空洞洞,不知如何是好的空白時刻。耳朵繼續銜接秋芳老師的聲音,思緒則開始跑著一幕幕我和林柏燕老師交集的片段。
掛斷電話,我知道我暫時無法進入孩子們的文字裡,第一時間點進鍾肇政青春顯影網站,搜尋林柏燕老師生前最後一篇作品〈兩棵檳榔〉,留言。
然後,陷進安靜無語的狀態中,周遭有一層薄薄的膜緩緩罩住我,我在裡頭靜靜讀取2007年和他交集的唯一時光……
因為秋芳老師的引薦,根本名不見經傳的我得有機會寫書序,我認真翻閱林柏燕老師的最新著作《東城檔案》,清楚拼組、勾勒出一幅我從來也不瞭解的客家歷史面貌,並深深為之著迷、慨嘆,緊接著投入寫序的日子,那是人生中的第一篇書序,為一位不曾謀面的文學大老,為一段終於弄懂了的沈重史實。
林柏燕老師透過電話那頭,聆聽秋芳老師朗讀的書序片段,據說老人家開懷大笑,直嚷著:「原來年輕孩子不知道什麼是『溪哥』啊!『溪哥』可是很美味哪,下次一起吃個飯,我請客!」
就這樣,我寫的書序得到他的認同,在那個忙碌的高速旋轉暑假,我們相約在竹北的和平飯店,林柏燕老師大方請客,口袋中塞了滿滿的鈔票,還拿出來大剌剌地「露白」一下,證明自己真的有錢,證明我們真的是來吃豪華大餐的!
用餐過程中,林柏燕老師也和我們分享他寫的自序,特別慎重列印一份給我,詳細為我解說他的創作目的。常常,他和秋芳老師、廠長聊著某些話題的同時,又突然回頭對我喊著:「依雯啊,我跟你說……」於是,我們又兜回《東城檔案》的某個段落,繼續延伸、討論,他的興奮和自戀情緒鮮明地流動於餐桌上,成為有趣又有意思的佐料,而我何其幸運,也順道被他帶進了熱烈的創作心得舞曲中。即使美食當前,他的話匣子可從來沒停過,好像,日子可以這樣不停不停地聊下去,永遠轉著自己最喜歡的文學世界……
那時沒想到的是,
相談甚歡的第一次見面,卻也是最後一次。
一如,2009年高速旋轉的暑期班課程,我領著孩子一起讀林柏燕先生的最新作品〈兩顆檳榔〉,向他們訴說我的這一段吃飯「奇遇」,每一個孩子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嘴巴笑得開開的,彷彿,他是住在自家隔壁的爺爺一般,那麼有趣、那麼熟悉,瞬間,也就拉近了他們和作家的距離。
而我同樣沒想到的是,
這是我第一次向孩子們介紹他及他的新作品,竟也是最後一次。
儘管情緒低落,吃完晚餐後,收攏薄薄的記憶網膜,我終究要興高采烈地走進高階班教室上課,無論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不能把低氣壓帶進教室,這是創作坊的專業堅持,也是我給自己的重要上課守則。
看著點名表,思索著今天的作文題目「一份特別的禮物」,想念著剛剛離開人間的可愛作家,紛亂地情緒不斷竄動,我走出教室外,拿起放在書牆上的《東城檔案》及《青春顯影》,我知道這一堂課,我想要和孩子一起領這一份「幸好我們曾經一起走過這一遭」的特別禮物。
課程最後,帶入作文題目時,我同樣輕輕淡淡地,壓抑很多情緒地,向這一班幾乎都上過暑假課程的孩子們訴說林柏燕先生過世的壞消息。壞消息之後,我告訴孩子,幸好,我曾經這樣沉浸在他的《東城檔案》中,留下了我沉迷其中的書序,幸好,我保有唯一卻也最深刻的吃飯經驗;而你們也剛好都在暑假中一起閱讀了他人生的最後一篇作品〈兩棵檳榔〉,寫下動人的短評印記。
當時的我們,或許根本不曾意識到它會成為一份禮物,現在想來,它的確是一份最特別也是最後的禮物,一段記錄我們和林柏燕老師曾經交疊著彼此步履的美好時光,一個永遠無法複製的,簡單而又深情的聯結可能。
我把心底最深的感觸和他們分享,我希望孩子們明白,因為有文字留存,我們可以沒有距離地靠近、再靠近,即使只是一次的飯局,也可以延伸出無限不捨與珍惜的情意。我不清楚,他們可以在這一堂課理解什麼、捕捉什麼、觸碰什麼,但我知道,這是我懷念林柏燕老師的美麗方式,我要我的孩子們也這樣看待生命中所交錯的每一個特別的人。
下課後,淑君老師問我:「你是不是和孩子們分享林柏燕老師的事?」我點頭,她接著說:「難怪,我發現他們一個個走出教室的表情,和往常不大一樣,感覺比較沉著一些,好像都若有所思。」
我想,孩子們一定接收到我想傳達的生命教育吧,我在批閱作文簿的此刻,就發現了,他們看待禮物的角度都更深沉、也更深情,或許,孩子們也懷著和我一樣的珍惜心意,想念林柏燕老師,同時也更認真檢視自己的生活!
就像秋芳老師在〈向林柏燕說再見----快意人生〉一文中所說的:「他活得痛快,確實也以一種高密度壓縮的轉速瀟灑向人間揮別。無論我們多麼捨不得,最後,也只能學一點點豁達,用他喜歡的方式,向他說再見。」
儘管我有多麼震驚、不捨,我也要學那一點點的豁達,向他說再見,並謝謝他曾經短暫而鮮豔地與我相遇,謝謝他留下許多精采作品,讓我們能跨越生死藩籬,永恆地欣賞和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