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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圖書室
凱羅爾
在這些不全然相像的臉孔之中,開始的時候山既不感到激動也不感到孤離;只是想把手上的書讀完,極為平靜地。這時不知道從哪一個角落而來,一股像是草莓般的味道出現在鼻端,使山小心翼翼地深深地吸著。
細膩的鋼琴曲,在東京的一家私人圖書室裡,以壓低了的音量觸擊著空間裡的每一處,像是想跟聽者說些隱密的什麼。山的前方有個背對的男人,其他人來來去去,而似乎只有他們兩人長時間地端坐在位子上。
在書架高處他發現了一本關於索忍尼辛的老舊書籍。手指曲著伸出才想拿下來,但還是把書推了回去。一個下午下來,他朝那個方向望了好幾次,經由索忍尼辛,他不能不面對並承認這個事實,他又想起家了。
當年索忍尼辛來過又走了之後,這麼多年來不知道誰在暗地裡過問著這位巨人的下落,靈魂或這類的字眼。也是在現在這個時候,山在這間私人圖書室裡才又想起癌症病房,古拉格群島這幾個名辭。「古拉格群島!…」他仍舊能看得見那時的自己還害羞地習慣性地要用手去頂頂頭上的帽子,看見剛當上警察的他經過一群孩子,孩子們正在一面巨大的公寓側牆前玩著「比手劃腳」的遊戲。古拉格群島的謎底剛剛被某個人揭開了,那些孩子們呵呵哈哈地全在興頭上。那時他把威風像制服般謹慎地穿戴著,起碼要越過轉角才會脫下,之後緩慢忐忑地走向公寓樓梯間裡一具紅色電話機。
那時他總是默唸著一串數字想著要打出去,只不過,他猶豫著要「今天」嗎?「今天」是正確的嗎?連腳步也這樣依隨思緒時輕時重地徘徊著。
佇立在紅色電話機前,聞見樓梯間裡有著濃重的氣味,伴隨著「得得,得得」的古怪聲音,他轉頭看見小女孩手繫一條帶著污痕的白麻繩從樓梯上踢踢踏踏地跑下來,繩子另一頭繫在一隻小白山羊的頸子上。「咩咩咩咩…..」外面開始下起疏疏的雨點,她留給山一個因背光而看不清楚的表情,然後踉蹌地奔跑進雨裡。
那是否又是一個鼓勵督導的表情?
兩個禮拜前養著羊作為寵物的小女孩跟隨幾個玩伴到了他面前。自從正式成為警察以來,這是第六次民眾的私下報案,犯罪的事由是關於匪諜、通敵、叛國等等。孩子們這樣嘰哩刮拉訴說著:「成庭長每天躲在棉被裡面偷偷聽共匪的廣播。」「而且,而且,寫好多信到大陸喔。」
是嗎?「誰說的?」
在他被攔下的時刻,小學生們煞有介事地講述庭長不可告人的祕密惡行,毫不感覺周圍嗆人的臭味,山明明知道以往小學生經過這裡時都是怎樣地發足狂奔,即使是為了附近惟一一株樹葉豐盛的珍貴桑樹,他們也不會不嫌惡豬舍的濃重氣味。而他自己,因為走出家門的小路只有唯一一條,從小就不得不出入這種味道中,穿越其中的時刻有時山覺得那是一種漫天的粉末覆著表皮,而非氣體。
小孩們一點都不了解這是他鼓起最大一次勇氣正要去撥那通電話的路上。他覺得漫天粉末,而索忍尼辛是另一種粉末,在那一段時間裡落在報紙上、理髮廳裡的雜誌,落在中學生們的課外補充教材,以及,「那女孩」的令人煩惱的臉龐上。
此時,成庭長是他們童話世界裡共同的老鼠先生。前一次小孩子們的報案則是指向在監獄後方的竹林那邊,一個喜歡伸長手摸小孩臉的邋塌老頭兒,那是前一任的老鼠先生,在孩子們的世界裡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四佈各處的老鼠,四處穿梭。
如同小學生們不定時前來督導以及騷擾,而山時時走向紅色電話機,同樣充滿不定的企盼,在涼爽的天候裡滲出汗水,對他自己發出質問,今天,是正確的日子嗎?
在成庭長的客廳裡作客時,他敷衍地喝著茶水,腦海裡劃出小學生鉛筆小刀一般銳利的辭句:共產黨匪諜來審判犯人,真對不起索忍尼辛!….而…他多羨慕索忍尼辛,無須穿過機具線路輕易地附上一個美麗精巧的頭顱,使它背誦、反覆記憶。他無疑自己情願化作無形無礙的微粒,風一吹就到了那女孩面前,張臂包圍住她的全身。這樣也好,讓她順利通過新聞時事的試題吧。
成庭長斯斯文文地招待著客人,組長你好,小兄弟,你好啊。
普通的拜訪,空氣中索忍尼辛依然沒有消失,話題還是轉到島嶼的訪客身上來,但接下去的談話一下熱絡一下靜默淪為尷尬。晚輩的他從旁觀察著,庭長蒼白的臉孔偏轉的神態使他一下子看起來處身異國。山觀看庭長,他從遙遠北方來到這裡,置身於一群不完全相像的臉孔之中,語言魔術般地在身邊轉換著,就像山時時聽見不知從何而來的噪音,所有的噪音。雖然每天會回到家,但在那裡他感到躁動心緒不能平息,山覺得自己要回到那個女孩那裡,好像自己正是從那裡而來。
作為一名警界的新兵使他來到了她的家中。然而平日裡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能成為一個稱職的警察,在警局裡跟那些同事們相處時他常常這樣感覺,時時認為不久自己即將要離開他們。去找尋另一個容身的地方。
有一天傍晚,他走向草叢旁一個小小的紅點,紅點微微地動作著,他走近時穿著紅色短褲的小女孩正彎下腰,她的手正握著小白山羊前腳的膝蓋要跨過髒污了的白繩。他常遠遠地看見小女孩作這個動作,尤其是在小羊奔跑過一陣夾纏了長繩之後。那是在監獄大門外面,幾個犯人兩兩相鏈著在草叢裡割草或掃地,移動時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
這樣兩兩成對的桎梏…如果跟『她』銬在一起,自己還是會有微笑的吧?他遐想起來,想起她的父親,夜深時分阻絕整個世界蒙在棉被裡和一台收音機相連的那一景。
「你們很討厭成庭長嗎?」
小女孩搖搖頭,「不知道。」
「你們要把他像犯人一樣抓起來嗎?」
「不知道。」
在監獄上方的天空高處,天天有成群的灰黑色飛鳥掠過,使山倒轉了身子般地昇浮像是要隨之飛翔遠去。
小女孩不久成為幫山遞信的郵差,將他漏夜寫好的信息藏在褲袋裡,夾帶給成庭長的女兒。一直到有一天入夜時分,當附近的孩子們晚餐後在路燈下圍成圈,拉著手合力唱起『荷花荷花幾月開….一月不開二月開…二月不開….』,他以輕快的腳步從旁走過,身上帶著一盒要贈送小女孩的草莓,將近成庭長家的巷子時,他看見成庭長頤長瘦骨的身驅發出聲音叫喚經過的小女孩,叫她過來,進入他的小庭院。
山懷著緊張的心情尾隨在後,透過紗門,看見在客廳裡庭長驀地抽出腰間的皮帶,刷地一下將小女孩抽跌在地板上,兩秒鐘後他又抬手鞭打了一記。
「你這是在作什麼?!」在門外不安晃動的,沒受邀請的他跑進客廳,一把搶過庭長手裡的皮帶氣忿地打在長椅上,他想,這樣對待一個僅僅替他送信的小信差實在是冷酷而殘暴。
「你作什麼?你這臭警察!是哪個單位的?!」
「拿了學校裡的作業簿,綁在那裡老師都還沒發的作業簿,這叫做什麼?唔?」成庭長粗重地喘著激動的氣息,跟他纖瘦的體型具有很大的對比。客廳裡只有他們三人,可是山感覺飯廳那裡有幾個人影正悄悄朝這裡靠近。
過後在巷子裡,小女孩蹲著用兩手臂摀著眼,以一種變聲了的音調:我先拿一本國語作業簿,明天就要發了,我先寫…大家都拿了一本,他女兒跟我同年那個也有,他自己才是,匪諜?
山正想說些什麼,她已經起身很快地跑走,他才想起,小羊到哪裡去了?
那一天以後,他依舊從遠處看見小女孩拉著她的羊,當雷聲出現在天際或者天空裡掉下幾滴雨點來的時候,便反向地,變成羊拖著小女孩奔跑的畫面。在各個地方,不定時地看見她彎著身,手掌曲著握住白羊的前腳膝蓋,讓他覺得那裡生出一種紮實的溫度與觸感。然而每次一走近,她就跑開去,從來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成庭長的女兒從那天起也沒有再回給他隻字片語。
鋼琴家的手指觸鍵好敏銳,使山時而中斷思緒與閱讀,當另一張方桌上背對的男人起身,那之後鋼琴曲也就隨著轉換了。山才察覺,那是為圖書室換曲的人。
山掏進口袋,無意地摸出一個塑膠袋來,圖書室裡的燈光照耀下隔著袋子他看出裡面是裝著參條,不知到底何時放到外套口袋裡來了?最近在家時他常手拿一支堅硬的花旗參啃著,本來打算要拿去給人用機器打成碎一點的顆粒,以方便放進嘴裡嚼咬,那樣的話兼具咬勁與甘香,但現在每一支參都已經咬破外皮羞於給人家看見,於是他只能接下去費勁地啃著,一邊帶著「我的牙齒一定會掉下來的」的不安念頭一邊費勁地啃著不能停止。
山的『太太』對一切她所瞭解的都已習慣。他們沒有結婚但已經共同生活了那樣久。她看著山擱在桌上一支支殘缺的參條,什麼也沒說。
早上,她問他,今天還要去看書嗎?
她重覆地問,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台灣?
他於是就穿上鞋襪,一言不發地走出大門,獨自來到這個少為人知的私人圖書室。
玻璃窗外鋪陳著日本人所擅長的庭景,在關於庭園的書籍上有的圖片印著『池泉迴遊』,有的印著『枯山水』,印證起來這裡的庭景便是枯山水,中央有許多細小的白砂石,邊緣則栽著櫻與銀杏。他看見,雨下下來了。
從前只要下起雨,山的父親便會拿桶子去接簷下的雨水,他年輕時作什麼就一生都會持續地作。他說,要是正常人就不會是山那個樣子,山那個樣子,能算跟得上別人嗎?這樣的想法漫長地持續著一生。山的姊姊說,弟失戀了呢。父親的回答是,事情作不好不是從現在才開始,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不想做「臭警察仔」就不要勉強啊。從那個禮拜、從那一個月,兩人好像都對彼此刻意地視而不見,尖銳直至山終於離開家才停止下來。
新換的鋼琴曲,不知道怎麼會是那樣的沉抑糾結,逼得人想要逃開。他抬頭尋找那個換曲的男人,不過室內卻看不見任何一個工作人員,圖書室裡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在閱讀,沒有人在陪伴,酷似在他家裡面的無人的時光,即使只是穿過窄短的甬道,那短短時間瞬時無盡地放大,他常在那種時刻裡作出撥開的動作,彷彿不如此,那高牆監獄的大門就要洞開迎接他,他已經逃開過一次,無數次,以致像是從未逃開過一般。
他有些後悔,昨天不應該跟太太說,最近常常覺得總有一天會有這樣一通電話,那遙長背景裡的短促人聲說:他就要死了,你…要回來嗎?
山站在潮濕的玻璃窗前強烈地想要平復心情,這時他看見了他的太太撐了一把傘朝私人圖書室大門走來,如果地上沒有這樣濕,她會發出更為清亮的腳步聲。現在他要起身逃開,雖然他仍能想起好遠好遠以前的記憶,他曾經喜歡握起她的手臂,那手臂跟自己的手指之間相連的觸感,他是那樣紮實地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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