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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分享和逃脫的想像
──第51屆威尼斯雙年展國家館簡評
Jolene
在2005年的今天,當代藝術還能對什麼事情感到興趣?這一屆威尼斯雙年展的國家館百態,並未提供單一的解答。坐落綠園城堡裡的諸多國家館,在不同的主題之下分別展現策展人所提出的各個議題,走向不一,但也可以嗅見幾個不約而同的興趣所在。
■我們能夠分享什麼
這一屆的幾個國家館展現了關於「分享」這個概念的演繹。「分享」在當代而言,是一個相當迷人的說詞,它暗示了共有、開放,但是在共有之外,在背後還藏著很多陰暗面。這或是一個永遠不可能的理想,就像全球化的世界一樣,一面是極甜蜜的美好,一面是更深沉的醜惡。而另一方面,「分享」的實踐首先必須建立在對等的情勢之上,能夠彼此流通的兩端必須具備「足以使分享成為可能」的基本條件,這個條件可能只是最基本的人性,也可能是更為複雜的各式門檻。因此,分享也意味著制約,加入相互分享的群體結為盟友,同時區別出圍籬之外更大的世界。
北歐館「分享空間.區分時間」充分發揮了建築硬體的開放特性,三面無牆的空白空間,幾乎像個廣場,視線與腳步都可以自由地穿越。北歐館由芬蘭、挪威、瑞典所共享,每一屆雙年展輪流作東,今年由瑞典主辦,不只在硬體及三國共享一館的體質上具有極高的開放性,就連展覽也很具分享的特質。其中,蜜芮安.巴克斯卓(Miriam Backstrom)與卡斯登.胡勒(Carsten Holler)的〈擴大國家館〉更具體地展露了分享、開放的概念。
瑞士館提出「陰影與人的碰撞」為主題,從具有猶太血統、從小受法文教育的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的一句話「我只擁有一種語言,但那不是我的」開啟對於認同的各種討論。參展的藝術家們來自各個國籍,往來世界各地,但目前主要都居住於日內瓦。日內瓦、瑞士是他們的「家」,但卻不真正屬於他們,這些藝術家們日常所賴以溝通的語言,也從不是他們的母語。同時,這個展覽也是對瑞士這個國家於內於外角色的反省,做為一個國際外交上人權問題的調停者,日內瓦或者瑞士,也從不真正只屬於它們自己。
當我們說著各種語言,沉浸喪失歸屬感的哀愁的同時,也享受著送往迎來之間,友誼所共享的種種慰藉。人們的影子交會,那便是身處社會具體而微的隱喻。嘉尼.莫堤的〈史澤曼大道〉可視為整個展覽的靈魂所在,這枚巨型路標看似一句致敬的簡單宣言,為史澤曼(Harold Szeemann)、為自己和他人眼中的瑞士,在威尼斯雙年展與當代藝術世界裡立下肯定的標誌,但也因為它竟然可以這麼簡單扼要,讓這件作品對於藝術社會所下的註腳,在無限的敬意之中同時揭露了遊戲規則的巨大與強悍。
即使是慷慨地分享,那也未必是一件聰明的事。今年的西班牙館由巴特繆.馬力(Bartomeu Mari)策展,展出西班牙藝術家蒙塔達斯(Antoni Muntadas)的作品。1995年起,蒙塔達斯製作了卅五個以「轉譯」為名的計畫,反映其對於全球化風潮之下文化產業的研究與批評。蒙塔達斯今年更拿綠園城堡開刀,對威尼斯雙年展提出質疑讀作品,不斷咀嚼文字與圖象,活像一部部翻譯機器。
全球化的世界為人們帶來不少荒謬的勞動與代價,我們卻樂此而不疲。最簡明易懂的例子就像〈轉譯:銀行〉(1997)所揭露的,要在一連串的外幣匯兌間讓一千美元消失,其實並不需要多少時間──這還是 在「錢」這個最基本層面上的問題而已。
在人性中,某些人類所共享的特質非常有趣而值得玩味。蒙塔達斯以日常生活裡形式化、規律、慣性的行為做為切入點,在共通而整齊劃一的表面下,不少事物歸納至極,就是無意識的動作,只得被簡化看待。很多時候人們共享著聊以彼此溝通的方式,投以各種成本來換取平衡。蒙塔達斯對時下世界的冷酷針砭,讓我們看見「分享」的荒謬。
■逃離
除了分享,今年的幾座國家館散播著向外逃離的訊息。在什麼都是、什麼也都可能的今天,逃離比歸屬更難以言喻和實踐。
俄羅斯館以非常直接而簡單方式勸說觀眾離開展場,或者是既有認知的「藝術」。從最基本的感受而言,俄羅斯館所提出的逃脫建議,還算不上讓人驚奇。相較之下,比利時館相當精采而豐富,詩意地暗示了「逃離」的需要與可能。步入展場前,參觀的記者們在入口領取藍色的塑膠製新聞袋。和其他的國家館相比,這個廉價、普通的袋子單薄很多,幾乎像是垃圾袋一樣。以藍色為基調的比利時館不只是一處藍色啤酒海,在看似凌亂的展場裡,「技術」被放大、簡化到極致,笨拙地表演挪移技術的種種影像,是對數位科學的神乎其技所做的極大諷刺。〈提問:藍色鑰匙〉就像數位影視技術中,便於在後製處理時套換任何背景的「藍幕」一樣,是一個為將來的逃離做準備的設計。
比利時館看似亂無章法的展陳,充滿突破遊戲規則的意味。不按表操課,不炫技,比利時館自由到底,像是一群拼命衝出監獄的逃獄者中,唯一越獄得逞的那個——他不是用跑的,邊走還邊叼著菸。走出展場,覺得手上提著的單薄新聞袋,是整個展覽的一個微小比喻。
荷蘭館展出傑洪恩.德.瑞耶克(Jeroen de Rijke)與威廉.德.如耶(Willem de Rooij)的錄像作品〈鴛鴦〉,這是一部最接近戲劇但又逸離所謂戲劇的作品。如果在規則之外是可能的,荷蘭館刻意的矯情表演,在精神上和比利時館有些類似。
此外,規模很小,但是風格鮮明的塞浦勒斯館,以「輕快的星球」為題,又唱又跳地示範了另一種逃脫的方式。無論是潘納優提斯.麥可(Panayiotis Michael)的裝置,或是康士坦堤亞.索芙克麗絲(Konstantia Sofokleous)的動畫和素描,以無限的、重複的、簡單的、童趣的作品風格,塑造出一片樂土。就像索芙克麗絲的動畫〈愛麗絲夢遊仙境〉,吃了蘑菇或者喝了藥水之後的愛麗絲,可以改變身體的大小,看見不一樣的世界。在今年的國家館中,塞浦勒斯館非常可愛地提供觀眾狂想的空間,隱微卻動人。
■關於記憶、神祕與憂鬱
今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中,有幾個只展出一位女性藝術家作品的國家館,為展覽帶來柔性的、神祕的、憂鬱的氣息。這些國家館不應該被簡單視為無差別的女性色彩,不同地域、不同處境的女性所創作出來的作品,可以看出脈絡各異的女性書寫痕跡。
今年的日本館展出石內都(Miyako Ishiuchi)「母親的2000-2005——未來的軌跡」,呈現內斂、幽雅的情調。這個類似博物館的展陳方式,以親情、女性的生命做為凝視的對象,哀而不傷的節制美感,就像照片裡繁複又透徹的蕾絲,糾纏繚繞卻又銳利清晰。與母愛親情相關的,還有烏拉圭館蕾西.杜阿堤(Lacy Duarte)的滿室作品,從小的鄉居生活經驗、母親的女工,影響了她的創作觀及創作模式。在烏拉圭館窄小的空間裡,蕾西.杜阿堤陳列出一個極度手工的展覽空間。一件大毯鋪在前往展場的階梯上,進入室內,是以自然素材製成的木刻、壁畫,以及編織作品。與她過去的鄉野生活息息相關的符號:馬、犰狳、牛、人偶……,再現蕾西.杜阿堤心中的童年夢土。
冰島館展出嘉布里拉(Gabriela Fridriksdottir)的作品,進入展場一如目睹私密的記事,與知名歌手合作的、喃喃自語似的音樂,加強了整個展場的神祕性。在這些混雜的、無秩序的零件中,嘉布里拉塑造了一個讓觀眾進入洞穴探索的場域,一無所知的闖入者,只得任憑自己被包圍在恍惚迷魅之中,女性而原始的陰柔氣息讓觀者屈身其中,揣測著不明符號的意味,和這位喜歡在半睡半醒之間飄移的思緒裡尋找問題解答的女性藝術家,究竟怎麼意想這個世界。
伊朗館今年展出的兩位女性藝術家,曼達娜.蒙哈達(Mandana Moghaddam)的〈四十髮辮〉從伊朗傳說取材,將水泥塊與纏繞絲帶的髮辮來比喻禁錮、冷酷、單調的環境下,女性以柔克剛的韌性。另一位藝術家碧塔.法亞季.阿薩德(Bita Fayyazi Azad)以裝置作品〈宿命〉參展,表達生命對於單純、原始、潔淨的渴望。
■意外
在幾個共相之外,某些國家館頗有出人意表的呈現。韓國館在今年的國家館行列中顯得頗為新鮮亮眼,雖然一派輕鬆搞笑,但也做得頗為「用力」。擁擠的韓國館,到處是作品,滿室的塗鴉和冷面笑匠式的幽默,鮮豔又繁華,非常世俗。對比於此,美國館推出艾德.魯沙(Ed Ruscha)的平面繪畫作品,展覽以「帝國的興衰」為題,呈現冷調、符號化的都市景觀。平板的失色風景,令人想起超級寫實時代那個明亮又先進的美國,而此刻艾德.魯沙畫出刻意保持距離、無法看透的大樓影像,陰鬱沉重,對於這個超級強國而言,似乎有那麼一點謙卑的意味。英國館推出吉伯與喬治的新作品,廿五幅銀杏系列,親臨現場的兩位老搭檔,作品維持一貫的風格,雖然大器不改,但在今天看來卻帶了點古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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