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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怪客
王定國
因著下雨的緣故,她只好把英志的笑臉抱在懷裡,幸運碰到不太拒絕的路人便挪身貼近,直把反摺的傳單塞入驚慌的傘內,彷彿遞送了一份驚喜的獻禮。晚餐之前家家戶戶已經開始上燈,這時候對面咖啡館的窗玻璃正在緩緩爬落著彷彿淚般的水霧。
1
來到約好的路口時,還是一樣準點的四時整。車聲依然塞滿四周,行人隔離在街頭,紅燈總是等到人群才闌珊亮開,用無聲的催促趕路,然後轉眼間,無數次的轉眼間,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隅,這時才又回復到只剩她一人。
約好的四時整。英志的身影如果出現,當然就是市政大樓聳立著的右手邊方向,學校的鐘聲會隨著薰風準確地從那邊飄來,有時混著冬天翻飛的塵土味,有時帶來深秋的栗子香;而從初夏開始就常常暴落的西北雨,每次都會在柏油地面竄起陣陣白煙,彷彿為了呼應校鐘一起鼓動著歡欣的樂團般,濛濛然勾起了某個要角即將出幕的幻覺。
當然,英志雖然膽怯但有時也是慧黠的,不能排除他在途中忽然轉進巷子,在她背後的迷藏中戲謔出一長串的開懷笑語。於是每天這時候,她也要隨時回看一下轉角的街廓,不斷地來回行走,兩條街都看得到她的影子,陌生路人一波又一波迎面走過,總會在背後紛紛回頭,瞥著她不斷滲汗的花色頭巾,然後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把鄙夷的同情匆匆帶走。
然後是四點三十分。英志再度爽約的時刻。爽約的英志躲在她腋下的背包裡。她把整疊傳單直接掛在腕上開始分發,傳單上印有時間地點,有連絡電話,還有英志每天微笑著的照片。
借問,你有看過伊否?借問,你對伊有印象否?
起風的時候,被丟棄的傳單會在空中飛,隨著落葉飄舞。最怕下雨天,濕黏黏的白紙黑字皺成糊狀,像路人用過的面紙,一丟出去就傳來英志的哭聲。
2
咖啡館女侍阿霞沿著窗玻璃,把一片又一片的紗簾往上捲,室內這時才稍稍暈透了光。黑雲來得快又急,先是對街地面帶頭濺起灰白色雨腳,接著便是閃電般綿延一片,到處灰茫茫又嘩嘩然,整個午後的紛雜立即被淹沒,連四個街口的車流也紛紛慢了下來。
剩下最後一桌的客人。阿霞走過去,收了靠邊這一桌的紗簾後,心想應該可以趁機歇下來了。老闆娘還沒回來。櫃台還在講電話。待會兒躲在雜誌櫃旁邊的矮凳上,仍然看得見左斜邊的廳門有誰進來,也看得見仍然站在雨中的那女人。
「姑娘啊,妳來給我問一下,」最後的客人把吐滿檳榔汁的紙杯推過來,順手勾著外面:「每天都這樣嗎?」
「不是每天都下雨。」阿霞說。
「我是說那個女的。」
語氣顯得煩躁,不知道黑色墨鏡下是多麼兇惡的眼。阿霞瞥見他只顧瞪著外面的街口,檳榔的嚼勁鼓動著額上暴跳的青筋。她看也不看他所指的方向,只是把紙杯疊進菸灰缸,把丟在桌上的吸管撿起來,這才沒好氣地應聲:「對啊。」
「每天都站在那裡?」
「自從我來上班,她就在那裡。」
「那──妳到底上班有多久?」
阿霞往櫃台走,想了一下,每天都那麼漫長,誰記得已經幾月幾年。她只覺得熬下去好難,噁心感越來越重,恐怕再一個月就有微凸的肚子了,到時能有什麼指望,如果他再也不回頭……。
阿霞換來新的紙杯,墨鏡客人立即把她叫住,「喂,臉那麼臭,妳不知道我今天也很不爽嗎?」他倏地趨近身,讓胸口堵著桌緣,兩手掛起來盤在上面,一條青色的刺鷹就這麼一溜地從短袖裡滑出了尾翼。別怕,妳聽聽就好,聽聽看如果是妳碰到像我這樣的倒楣事,到底爽還是不爽?他刻意壓著聲音,促狹地自語,彷彿周遭還躲著比他兇猛的野獸,整個下巴因為趴貼在交叉的虎口上,講起話來像是缺了牙,悶悶地、滑稽而感傷地……。
阿霞終於弄懂了,這才稍稍專注地望出雨中的街道。毫無例外,斜對角的街口當然還是站著那女人,雖然雨勢逐漸減緩,但剛剛經由強烈淋洗過的天色卻把她的影像映照得特別清晰且更加瘦小。而她不斷來回走動之處,也就是墨鏡客人說的,他最近仲介出去的那塊角地,買主原本要蓋賓館,竟然就因為這個女人的緣故,已經下訂的賓館業者堅持不簽約,甚至準備打退堂鼓。
「好奇怪的理由。」阿霞說。
「操他媽,存心反悔也不是這樣。可是妳想想,如果我們去開房間,妳願意讓一個站在大門口的神經病問東問西嗎?偷雞摸狗都是找最隱密的嘛,脫褲子之前還要先看傳單啊。這個神經病到底要怎樣,她家死人嗎?她每天來這裡等,死人就回來敲門嗎?喂,妳還沒回答我,到底她這樣已經有多久啦?」
阿霞覺得好笑了,對方原先是多麼凶神惡煞般,此刻卻又哭喪著臉,躲在寬邊墨鏡裡的小眼睛是那麼哀傷無助地往外瞟。連這種人也被那女的收伏了嗎?
不禁想起自己的親身經歷:偷偷爬上樓頂,本來已經存心往下跳,遺書一封給媽媽,一封留給把她心靈搗碎了的人。那天是上上個月的禮拜幾呀,也大概這時候的光景,她剛蹬上椅板,突然感覺整個身體已經被人棄置山巔,陣陣暈眩中只聽到嘩的一聲,之後便再也聽不見任何聲息,車潮停滯著,行人星散了,兩眼閉上又睜開,前腳跨出女兒牆,後腳卡在顫抖的掙扎中。就是那個瞬間,還在街口上站著的那個女人,竟如一線油芯在陰陰慘慘的恍惚世界中突然點亮,亮得剔透閃爍,把她年輕生命裡的強烈死意一下子熔解得無影無形。
已經五年了,又不是爬上樓頂才第一次發現她。
可就不知為什麼,死的意志裡靜悄悄流不出一滴淚,反而那天遠遠看見她的那個瞬間才突然強烈想哭。那女人原來是不綁頭巾的,長髮也梳得好看,讓人第一眼就有好印象。每天報到,準確得超過月亮太陽,但躲不掉的就是那麼一次,強風颳下來的鐵皮浪板不偏不倚從她頭皮削過,才變成現在光溜溜的頸項,只讓一條花色頭巾不分寒暑掩著無法抹滅的創痕。阿霞每天下班會經過那裡,剛開始只想她是可憐的女人,也曾經忍不住問她幾句,只是從來沒想到自己差點毀掉的生命竟是被她扣住的,想不出任何一點道理來。
只好告訴自己,反正遺書還留著,賭她突然不出現的那一天,我也跟著消失吧。
「喂,到底妳是哪裡不爽,妳不替我傷心難過嗎?」
「我很難過。」阿霞認真地說。
「這就對了嘛,」墨鏡客人直起上身,嘴巴塞入檳榔,「我啊,我應該好好思考了。妳知道思考嗎?妳知道人生碰到災難時最重要就是思考嗎?當妳發現兩百萬的中人費快要飛掉的時候,馬上會想到什麼?當然就是思考嘛,趕快想盡辦法嘛,明天找個人把這個神經病打跑就好了嘛。」
阿霞覺得那糞坑裡的檳榔汁已經快要溢出來了,但他還是繼續攪和,「怎麼樣,錢到手之後我帶妳去慶祝,妳叫什麼名字,妳這麼漂亮應該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不然以後我怎麼疼妳,難道妳不想跟我去開房間嗎?」
因著幾天來愈發明顯的疲憊,以及再也無法撐忍的嘔吐感,阿霞猝然往前一聳,滾燙的酸汁瞬間飛穿食道,以她從未有過的魯莽與率真,直接呸注而出,滾濺在黑色墨鏡的世界裡。
3
咖啡館女侍阿霞沿著窗玻璃,把一片又一片的紗簾往上捲,室內這時才稍稍暈透了光。又是西北雨的前兆,烏雲凝得越來越早,熙攘的簡餐時間過後,咖啡館恢復了寧靜,許久之後才來一組客人。走在前面的一進門就發海報,櫃台會計和老闆娘一起陪他哈拉。阿霞送完六個水杯,發海報的擋住她,「請多支持,這次我們一定要贏。」
市長選舉的前哨戰。穿西裝的,打背心的,一夥人把靠窗圓桌擠得滿滿,看起來是要開會,卻個個伸尖了頭頸,一致朝街望去。裡面較老的說:「她真的一定會出現嗎?」
打背心的說:「保證一定來。這種大熱天,你看到一個綁頭巾的就是她。」
較老的皮笑肉不笑,深深地讚嘆著,「好傢伙,虧你想到這種鬼主意,這個想像空間很妙,地主免費出借我們,加上每天又有活廣告站在門口,我看只要競選總部一搭好,新聞飆出來的頭條就是她。」
阿霞終於弄懂了,他們說的是她。可是這算什麼鬼主意,他們想幹什麼?阿霞鋪完迎客的桌面,接著替他們點單,咖啡果汁三明治,唯獨穿西裝的只顧錄記著小手冊,最後才抬起臉來,「小姐,妳在這裡上班,真的看到一個女的,綁著頭巾站在對面,而且每天?」
阿霞想了一下,「有耶,但不是每天。」單子遞上櫃台,開始豎起兩耳接收著,藉著擺糖走到鄰桌旁,藉著調理椅墊踱到窗底下,當她把一根根牙籤慢慢插入瓷罐後,老闆娘終於發了火,「看到男人就恍神,見鬼了?」
真的見鬼了啊。因為打背心的剛剛說,要扳倒現任的就專攻治安,與其說她兒子以前被車撞,我倒希望被綁架撕票那更好。老百姓最怕的就是綁架勒贖,人心惶惶的時候才搶得到票,想想看,一個女人每天站在總部大門口作什麼,當然是抗議自己的兒子被撕票,抗議現任市長的治安天天出問題……。
整桌的鬼腦袋為了發揮想像力,再度齊整地往外伸了過去。
雨,就在他們的注視間,突然激烈地下著了。
打背心的正在咕囔著什麼的時候,穿西裝的終於閤上他的手冊,「文宣可以鎖定這樣,既是神經戰,也是聖經戰。我認為悲憫──悲憫再加上憤怒,票就投過來了,我唸一段約伯記第十四章1-2節: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雲,不能存留……。怎麼樣,我們需要的就是這種悲傷,多麼令人憤怒的悲傷。」
啪啪啪啪掌聲響起,穿西裝的在陣陣激賞中叫住了阿霞,「給我來一杯酒。」
阿霞跑去放紗簾。一片放完又一片,一層陰暗一層黑,後面是老闆娘的大口罵,旁側是一張張猝然間噤聲錯愕起來的臉。她把雙手趴住窗玻璃,把鼻心貼擠出一層霧。在這緊急瞬間,在這彷彿已經來到三點五十九分的臨界點,阿霞突然覺得胸口很痛,很痛的尖錐一挖見底,像挖到生命,否則不會如此強烈地懼怕起來。面對著窗外,這才發現原來她是她的,別人不能掠奪。何況她已經是她,她一具軀殼,她一縷精魂。
4
四點整。她踮起腳尖,背包換到右肩,又一次凝注全新的力量,只等英志遠遠看見便會噗咚噗咚狂跑而漲紅著臉,然後前腳一蹬就跳進懷內。
一年級時她站在校門邊。二年級時勉強答應他退到紅綠燈口。急著長大其實非常膽小的孩子,書包裡常有擦過淚的紙團,玩具箱裡偷偷藏著他爸爸留下的照片。「我進步到兩個紅綠燈了耶!」那麼響亮,彷彿昨夜臨睡前還雀躍著的聲浪。
下雨了。她抹開眼眉上的水霧,遠遠望見放學的路隊終於只剩幾許影綽,這才取出薄透的雨衣披上,開始來來回回踱起步來。
因著下雨的緣故,她只好把英志的笑臉抱在懷裡,幸運碰到不太拒絕的路人便挪身貼近,直把反摺的傳單塞入驚慌的傘內,彷彿遞送了一份驚喜的獻禮。晚餐之前家家戶戶已經開始上燈,這時候對面咖啡館的窗玻璃正在緩緩爬落著彷彿淚般的水霧。時間過得非常甜蜜充實,尤其四周路面逐漸暗下來的這一刻,相聚雖然接近尾聲,幸福感卻已經在黑暗中包圍,很快便能除卻等待所帶來的悲哀。
借問,你有看過伊否?借問,你對伊有印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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