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都市遷徙人群的眾生相
《黃小艾》第十四章（最後一章）：
結局前的黑暗？
(3-3)
聞人悅閱
紐約的大規模停電以前也發生過，有兩次，分別在六○，與七○年代。整個城市一片黑暗，在漆黑之中，大約難免會出現各種不按常理出牌的牌局。
所以，這次停電也免不了把這天變成了一個不尋常的日子。
至少，對本來說如此。
據他自己說，他意識到停電這個事實，比事件發生大概晚了幾個小時。他一直在自己的新家專心地整理東西，把衣服挂到衣櫥裡，把書架推到正確的位置，再把書一本一本壘上去。這些繁瑣小事，不知道為什麼讓他相當投入，孜孜不倦地不停地操作，像螞蟻築巢一般有卓越的耐心。
等到天色暗到不得不將燈打開的時候，他才發覺不對勁啊，不會是停電了吧，無論怎樣努力地劈劈啪啪按開關，燈也不能夠亮起來。
他拉開門，往走廊裡看，走廊裡也是黑麻麻的，並且靜悄悄。他咳嗽一聲，聲音像被牆壁吸收，一點回音也沒有彈回來，於是重新關上門。
他看看窗外，西天的餘暉照射在城市的建築物上，整個城市看不見一絲人工的亮光，真是奇異的感覺。晚霞落下去，這個不夜城卻沒有亮起來，城市變得死寂。
本立在窗前，出了一回兒神，他想到假如有一天，這個城市被人們遺棄了，一切生的氣息都被帶走，一切能源也被切斷，那麼這裡的文明大概也就會立刻變成過去。所有餘下的就只有一個巍峨的軀殼，和一段輝煌的歷史，在日落日升之間如此這般地沉默而立。他想，如果真的碰見那一日，他會哭泣吧。可是，真的到了那樣的時候，他大約也早已經灰飛煙滅了吧。
沒有電，需要插電源的電話也不能接通，也沒有食物。他將無線電裝上電池調到新聞台。久未用過的無線電發出沙沙的聲音，化很久時間鎖定了頻道之後，才變得清晰，電台DJ的聲音廳上去有點緊張，正向市民確認停電的範圍，可是原因未明。接著，他似乎鬆了一口氣一般，說，但也沒有任何跡象說明是恐怖襲擊，所以，市民們不要太過驚慌。
本原也沒有太驚慌，他只是覺得有點倒楣，但想到別的可能性，承認運氣也不算太壞。城市的地鐵想必不運轉了，被堵在黑黝黝的地鐵通道裡應該不是有趣的事。不知有多少的上班的人要在這樣的夕陽裡徒步走回家，而且穿高跟鞋的女孩子們想必要受罪了。
已經到了晚餐的時間，一個人在愈來愈暗的屋子裡，氣氛變得有點壓抑，並且開始覺得餓，漸漸，飢腸轆轆的感覺越來越越濃烈。
雖然他竟有幾分留戀屋子裡的安靜，但敵不過胃的強烈的生理反應，再三猶豫，終於下定決心，站起來，打開門，在漆黑的走廊裡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使他站穩後，支著耳朵，靜靜站了幾秒，然後走幾步，摸到防火梯的門，推開，接著，像瞎子摸象一樣，緊貼著牆沿梯子往下，摸索地走。
那個女孩子是在本往下走了十幾層樓以後出現的。在本的眼裡，拿著手電，從另一扇防火門後面出現的她，簡直就是黑暗中閃亮的救星，用天使來形容也不過分。
本沒來得及收住腳，結果連任撞在一起，本把女孩子手裡的東西撞在地上，滾了幾步，被本的腳擋住了。借著手電筒的光，本彎腰把那個東西撿起來，交還給她，然後說，謝天謝地，到底出現了一個有手電的人。
女孩子晃動手裡的電筒，黃色的一圈射到對面墻上，然後跳到樓梯的台階上，接著在本的臉上一晃而過，她簡單地說，一起走下去吧。然後用手電在樓梯台階上晃一晃，確定落腳點就率先往下走。長髮垂在肩上，直而順。
真是要命，怎麼會出現這種情形呢。本說，他覺得在這樣無邊的黑壓壓的安靜之間，打破沉默是他的職責。
不知道。
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只是一場停電嗎？還沒有找到原因嗎？
恐怕還沒有。
在往下走的過程當中，本忍不住問，那是不是一個罐頭？──就是那個我撿起來，還給你的東西。
是啊。
如果我有罐頭，我就不費那麼大勁走這樓梯下樓了，在家裡吃東西，睡大覺，豈不是很美妙。
那是去餵貓的。
貓？……啊，本突然覺得靈光一閃，於是脫口而出，說，就是那隻貓啊！
對，就是那隻，住在花園的那隻。女孩子回答，聲音聽上去有點愉快。
我知道牠。我跟你一起去。
行啊，但先走到樓底再說。女孩子說，語氣竟然有點溫柔。
我叫本。
我姓黃。女孩子，想一下，這樣介紹自己。她問，還有幾層，你知道嗎？
本將臉湊到旁邊的安全門上看了看，說，快了，還有三層。
女孩子把手電從左手換到右手。
本說，我幫你拿那個罐頭吧。
女孩子把手裡的東西交給他。
往下走了幾級台階，本突然說，那真是一隻大貓。
女孩子停下腳步，黑暗中聽到她笑著回答，是的，那是一隻大貓。
就整幢樓的設計來說，安全梯完全是一個細長的深井一樣的狹長空間。由上下傳來的腳步的回聲和安全門被推開又關上的響聲看，在這個深井裡行走的不止他們兩人。
女孩子在前，本在後。
本有點叨嘮地說，我們是鄰居了。
在那時，他們已經走到底樓，推開門，便看見光線。
在那樣的夜晚裡，我把所有的窗都打開，讓風在這樣熱烘烘的黃昏從每個窗 子裡吹進來。 從位於二樓的窗戶看下去，街道比往日熱鬧，沒有燈光，但到處是人影。
小九在樓下喊我的名字的時候，我從窗子裡探出頭去。
小九說，你回來了啊？
是啊。
停電了！
停電了。我手撐著窗台，說著重複了在眾人口中說了許多遍的相同的話。
小九穿了一件深藍的T恤，仰頭站在樓下。我記得以前學生時代的夏天，他總像有潔癖一樣穿白色的衣服，那是多年前了。我們都已經年長了好幾歲。
你下來，還是我上去。小九問。
我下來吧。
我拿了鑰匙和錢包，到樓下跟他會合。 很久沒有散步了，空氣中的溫度好像在漸漸變涼。小九將手搭在我肩膀上，這樣走了一會兒，我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停電的晚上，好像沒有什麼好做的，不用看書，不用查電子郵件，不用看電視，我突然覺得相當的輕鬆而且踏實，於是伸出手去，環住小九的腰。
他的腰跟以前一模一樣，隔著衣服感覺得到一點溫度，而且非常結實，也相當可靠。
黑暗裡，到處有蠟燭的影子，所以，看得見的光都在搖曳著。
整個城市恢復正常供電差不多是二十四小時之後的事。
之後，在一個漆黑的夜裡醒來的人們，突然地多了很多談話的資料。
在一個哪裡都去不了的黑夜裡，沒有了世俗的忙亂，原來有一些故事終於有時間找到了一個結局。
這次停電，使得大家對七十年代的那場停電發生興趣，回憶起那年布魯克林整整一條街被騷亂的人們掃蕩搶劫的往事。
這一年的故事，卻全是溫柔的，在燭光搖曳之下。這樣的發現讓人們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氣，覺得得意。
大概可以說，終於地，時間在往前走。
如果不後退，這樣的溫柔大約一直可以延續。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本說要介紹一個女孩子給我們認識。
我們看見黃小艾是在深秋。樹葉子全部變得金黃，如火如荼，卻還沒有掉下來。
記性一向很好的小九突然說，黃小艾？這個名字我聽見過。
我和本有點茫然地看著他。
他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說，好像是在台北，聽你提起過的啊。
我一時沒有記起來。
於是我們都看著小九，等他做一個解釋。
小九卻指著我。
我做出我能說什麼啊的表情。
本和黃小艾相視而笑，看上去似乎很得意，突然異口同聲，但簡單明瞭地說出四個字，說來話長。
我慢慢地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果真是這樣的，故事如果要從頭說起，可就長了。
黑暗已經過去。
這恐怕已經是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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