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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寶瓶文化公司Island系列64,蔡逸君新書《跟我一起走》封面。蔡逸君,彰化人,三十歲開始文學創作,出版有小說《童顏》、《笑彈秘笈》、《館少年》、《我城》。
選讀蔡逸君《跟我一起走》
東年
蔡逸君家寵著一隻米格魯,一日很懇切的問我們家的米格魯「咪咪」能不能和他們家的成親。他們家的米格魯年紀不小了,他希望能養牠的後代,有朝一日後還能看到牠的影像。那時候,「咪咪」只有四個月大,是我家的童養媳,是我女兒養來準備和她的寵愛「皮皮」結婚的。我和蔡逸君如此說明後,玩笑說「這樣...所以結婚就不行,一夜情就可以考慮….」
我們是前年或大前年,在聯合文學的小會議室聊這事;那時後,蔡逸君還在聯合文學編輯部工作。不久以後,再一次的聊天,他說想辭去工作,專心寫作;後來,他真就離職,在台灣的各省道「散步」旅行了。
去年秋天,我在報社附近遇到他,問「台九線走過了沒」…這當就是他的新書《跟我一起走》,封面書介標題「一個人的長征」下的部份說明「…..從花蓮北埔走到台東大武…..」;這書介另說「這是一個人浪遊台灣的心靈筆記」……
這位詩人和小說家,自己這樣描述自己的心靈漫步:
那時的我就走成海岸,日日夜夜伴隨公路,不斷迴旋盤繞的彎岬,海風苦苦。沿途所遺忘的到底是什麼 ? 無人時路還在那裡嗎 ? 那樣不停浪拍著岸,激情猶在,思念斷崖。
浪是荒野,岸是文明,中間落差是時光百萬年來的侵蝕。
而我猶在層層堆積中翻找,一點蛛絲馬跡,一片像月芽兒的指甲,發亮的是星星,是螢火蟲,是美麗礦石,是親吻時,浪撞擊著岸,往上激飛的一滴淚珠。
下雨,路濕,又蒸乾了。
如果真有萬劫不復的一天,我會在這裡,天崩地裂,不離不棄。
看來,已近中年的蔡逸君….突如其來的一個什麼念頭….我想也許他是厭倦了「坐家」那樣的生活,或瞎掰的作家而想成為真正的「行家」,讓他開始漫步起來….暖暖身,也重溫年輕時的理想與激情….
瓦歷斯‧諾幹也曾經如此漫步台灣,也許同樣是背著三、四公斤重的背包,一天步行好幾小時;但,瓦歷斯‧諾幹主要是搭乘火車,一站站的下車在附近步行。他們兩人或許有觀點和旨趣的不同…但是,這種生活和寫作的狂熱一定是相同的,就像尊者婆耆舍婆耆舍長老,他是個詩人,在〈雜阿含‧一二○一〉那個偈子裡,他頌道:從前我心狂亂的時候,走過一個鄉鎮又一個鄉鎮,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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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難
蔡逸君
早上六點醒來,天空雲層低低陰陰的,路面潮濕,剛剛在睡夢時應該下
過雨。我忖度著要不要延後一天上路 ? 這種天氣啟程,萬一路上下起大雨,我薄弱的信心說不定就被擊垮,那關於走路這件事就變成一個笑話。幸虧知道我要去走路的人不多,一、兩個而己,我心底其實有點想打退堂鼓。
明天再上路好了,反正已經拖那麼久,再等一、兩天也慢不到哪裡去。
真的是這樣嗎 ? 我的內心不斷地追間,它其實早該上路了,卻一直被我用各種理由阻止。檢查背包裡的物品,一本書,一本空白筆記,一台數位相機,計步器,換洗的內衣褲襪子,一瓶水,一包菸,一張從公路局網站列印的地圖……從原先可以裝滿一個小型行李箱的物件中,我再三挑選,把認為必要的東西留下,最後精簡的一個背包裝滿大約三點五公斤重。
原先計畫走海岸公路,可是濱海公路拓寬後,車流量多車速也快,不利走路,於是轉而考慮沿著鐵路旁的公路走。上網看了半天,又猶豫了,因為並沒有一條公路是順著鐵道而行,需要轉省道轉縣道甚至鄉道,地圖上看來,路曲折繞彎,更加崎嘔。最後決定走大路,一條一號省道到底,麻煩最小。我心裡想過,我的家鄉在省道旁,當初就是從這條公路出走的,那麼也應該走原路回去。
是走是不走 ? 嚴格說來不只關係著走路這件事。有多少次心裡盤繞著要如何如何的那件事,最終被習慣與各種理由推託,結果時間過去,那本書、那部電影、那個人,也不再等待我了。看著窗外城市灰色的一片,我戴上太太送我的帽子,決定出發,我不能再被太多不必要的負擔牽扯。
搭捷運到台北車站,是昨夜臨睡前想到的,應該從那裡開始走,因為我第一次到台北這座城市,就是在那裡下車的。當我換了車拐了幾個彎從地下道出來再見到天空,心裡篤定許多,背著火車站,我開始走路。
才跨過三重到新莊,走不到兩小時,我就後悔兼責怪自己的愚蠢。
大概九點多,我太太打了手機給我 (手機在走路時也應該放棄 ),她說你真的上路啦,我說好糟糕的道路,根本不是給人走的,這裡施工,那裡挖洞,人行道上都是路旁商家的貨品,狗屎,垃圾,水坑,還不時得提防機車迎面衝來。那你可以回來啊,她說。我知道我隨時可以回去 ,也因為有這樣的依靠當後盾,所以我才能走下去。但我沒跟她這麼說,我只說我可以。
接近中午時,我的體力已經完全不行 ,買了一個便當,隨便找一處騎樓,坐在階梯上就吃起來。我的「雄心壯志」正一步一步被眼前的道路摧毀,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在城市這個籠子裡已經待超過二十年,道路已經不對人友善,而最關鍵的是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走路了。
我呆坐在路旁,像個笑話,茫然地對著省道上快速流動的各種代步的交通工具傻笑。
就是這樣,交通工具不斷發達以後,走在路上的人其實極少。雖然路上常常是擠滿了人群 , 但人們經常是圍著在一定範閣的區域走動,並非走路。
「為什麼不開車 , 不然機車也可以,至少騎腳踏車吧 ? 」吃完便當抽完菸我重新站了起來,告訴自己,因為騎腳踏車速度還是太快,快到我無法感受腳底黏著狗屎鞋面沾上灰塵的重量,也快到我無法看清眼前的一片樹葉掉落如飛鳥般的輕盈。
我繼續走,腳踩在地上,眼睛看著遠方 ,風沙刮過臉頰,太陽照在頭頂。
我繼續走,腳踩著海綿,眼睛看著腳尖,汗水洗去風沙,雲層遮住太陽。
我繼續走,天啊,這不過才第一天,怎麼我那三點五公斤重的背包,彷彿變成三十五公斤重的石頭壓著我的雙肩。
夜已經從後面追上來了,我側過身讓它先行,它毫不客氣迅速佔領前方的道路,我繼續走,身體越來越重,心越來越輕。
〔走路札記〕
‧一公里約1300步。
‧十分鐘走1150步。
‧今日走47802步。
‧人們還是辛勤地工作,為著生存付出大量時間。在城市裡的想像跟實際世界差太
遠了,才離開台北不久,就充分感覺到它所衍生在自己身上的混亂與謊言。
‧ 在內壢找不到落腳處,問人,一個好心的阿桑騎著機車幫我找了一圈,繞回來告
訴我有一家旅社,我去看,已經沒有營業了。搭火車到中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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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蔡逸君
沒有預期會遇見海,所以當海在眼前,當海在長路漫漫之後浮現在公路彼端,那幾乎是一種幻象,沙漠中驚見綠洲 , 恍惚中的海市蜃樓。
然而是真實的海,上午九點四十六分的海,一號省道過了新竹往頭份的路段與西濱公路緊鄰,相距大約五十公尺。我的腳步橫移往西,跨上海堤,全沒遮攔的視野與寬闊的海風朝我撲來。
我看過台灣幾處動人的海,開車蜿蜓在蘇花公路傾斜下降爬坡斷崖望海,澎湖艙裡船外沙灘岩岸踩著潔淨細沙看海,西子灣風強看海撞堤岸浪衝十尺繼續衝向火紅落日,蘭嶼爬上氣象台月光下看海如碎鑽鋪撒銀魚流竄,東北角九月黑夜白帶魚湧入釣客浮標上的螢光棒萬點隨海搖晃。在台灣本來就處處可以看見海,但我從未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海打動,坐在海邊不想離開。
此處的海堤距離海仍遠,應該是退潮時分,中間隔著一大塊海埔濕地,詢問當地的蚵農,走路還要二十分鐘才能觸摸到海。他們駕駛小卡車,車後載運滿滿一籮筐一籮筐的青蚵,看來是豐收的季節。
我繼續凝望著,灰色的沙泥灘,灰色的海面,灰色的天空 ,這種毫無顏色的景觀,不給人任何浪漫與遐想,唯有蕭索與寂寞 ,而那正是我走路的過程裡時時刻刻得面對的心境。我常常陷入迷惑,這樣散漫的行走,甚至連足跡都留不住,連抬頭跟一朵雲打照面的心思都沒有,那麼什麼是最終還能留在我心底的 ? 而什麼是最終這片海要告訴我的 ? 很可能會是沒有答案,像蚵農小卡車履過海灘留下的無數車轍,哪一道痕跡是朝著海,哪一道又是朝著陸地 ; 哪一次是豐收,哪一次是空載,全然無法推斷辨識。
這到底是一趟什麼樣的旅次呢 ? 尋覓與迷失,空虛與充滿,出走與歸來,種種對立塞爆我的思緒,加上疲累的身體,我坐在海邊幾乎不想往前也不想往後再走了。
這時一隻鷗鳥正由陸地往海飛行,飛過堤岸 ,牠面對著跟我剛剛體會過的一樣的寬闊海風,牠朝海,風將牠吹向陸地。
鷗鳥在空中與風對峙,幾乎是靜止的,像定格畫面留在我的眼底。
那麼,海將我定格了嗎 ? 如果海是邊界,那麼跨過邊界,我能抵達另一個我要的陸地嗎 ? 會不會在那塊陸地上,我還是繼續走,繼續跨過邊界,無數的邊界,我要跨到哪裡才停止呢 ?
鷗鳥終於逆風飛遠,不久之後牠又必須找地方降落。我跟牠都不是信天翁,可以連續飛行一年不用落地 ; 終其生命的大半時間,信天翁連睡覺時也在飛翔。
該再次起步了,就讓海茄苓和螃蟹繼續留在海邊,讓灰色留在海邊,讓記憶的風留在海邊。
早上十點三十七分,我離開海邊,卻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海。
〔走路札記〕
‧ 早上醒來突然想到這麼沉重的行囊,那不是要我丟棄嗎 ? 有多少東西是不必要
的,攜帶在身上,徒增重量、負擔,為什麼不捨棄呢 ? 生活不就如此嗎 ? 負該
負的,愛該愛的 ,生命原本就無法浪費力氣去要不需要的東西。
‧新竹和苗栗的風真不是蓋的,走在路上,幾乎要將人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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