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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8-29 18:52:00| 人氣69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小說獎作品選讀:檳榔村紀事(3-1) /姜天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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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第11屆小說獎 (短篇小說第三名)
檳榔村紀事(3-1)
姜天陸

  火車鑽進隧道時,轟隆的聲響膨脹刺耳。古秋蘭汗流浹背的衝出夢境,她剛夢到自己老得滿臉鬆垮的皺紋,坐在地上邊嚼著檳榔邊呀呀的說著阿美族語。人們用在動物園看猩猩的熱情圍著她,嘰哩啦嚕的喧嚷些她似懂非懂的國語。有人拍照、錄音,有人跑到她背後伸手做V字型,有人站到她旁邊搔腮撓腋,對攝影鏡頭講話。這時人群中砸過來一條黃爛黏皮的香蕉,她顫抖著拾起香蕉來咬著。鎂光燈閃個不停,人群一陣亢奮的喝采,同時砸過來數十條香蕉,把她身體砸糊了,她緩緩的撕掉一張張的香蕉皮,優閒的把泛黃的蕉肉置在足前,等到堆積到膝蓋高時,便輕輕柔柔的抓起兩把香蕉肉,猛然砸向人群,黃稠軟爛的蕉肉屑癱黏上人們的臉頰。「幹!」喧騰的咀咒聲和帶口臭的唾液如暴雨般的噴擊到她臉頰,令她呼吸困難。
  她醒來時真的抹到滿下巴的汗水,連頸背都黏稠溼滑,原來自己頭部正窩在隔座男士的肩膀,慌忙坐正,揩乾汗珠,轉眼看窗外:隧道尖稜的壁岩,在墨底的襯托下,像急速後退的有角獸,被張著大口的蟠龍吞噬著。她移近窗玻璃,看到窗上自己影像晃動,深陷眼窩裡亮著雙盞炯亮含水的眼眸,高額、粗眉、挺鼻、厚腫的雙眼皮,除了久居台北而白些,其餘都是標準的阿美族曲線。
  「媽!過隧道時要叫醒我。」對面熟睡著的黝黑山地小孩上火車時曾向隔座的女人說。
  「隧道什麼也看不見,一片漆黑。」那母親現在用一雙麵包樹闊葉般的粗厚手掌抱著小孩,臉部埋在胸前晃動打盹。
  古秋蘭斜睨著玻璃窗上浮映著的另一個古秋蘭。剛才的夢境讓她想起七十或八十年後,她會有一張曾祖母的塌臉,所有的臉肉會向下鬆垮垂掛且隨風擺動,深凹的眼窩會讓人看不到眼白,只隱約透出濁暗的灰珠。
  「莎歐瑪。」她心裡響起和自己同名的曾祖母族名,窗玻璃上的老人喃喃的同她唸這名字。她眨眨眼,看到快速流轉的生命膠卷被剪下一張灰霉膠片,向她翻奔而來。



  十三歲的古秋蘭滿臉黝黑,襯得眼睛異常亮麗。這天她蹲在茅屋前用石頭砸爛一枚綠肚檳榔,滾蘸石灰粉,包上荖葉,放進曾袓母艱難張開的塌陷口頰。老人嘴巴遲緩的蠕動著,紅汁延著嘴角滾落,接著鼓起腮幫,開始哇嚕呱啦的說話,一排無牙的紅齒齦擋不住噴出的檳榔汁。她是族人公認講族語最好最正確的長者,年輕時曾公開接受挑戰,即使在嘴裡含兩顆檳榔仍比空嘴的挑戰者說得滑溜。古家族人繼承她的遺傳,古秋蘭在國小六年級已蟬聯兩屆學校演講比賽冠軍──她講的是國語。
  客廳驟然陰暗,古秋蘭誤以為烏雲已壓到門口;急雨就要來臨,忙著要衝到學校籃球場收拾曝曬的稻穀,卻在門口撞到巨木般的潘村長。門外熙熙攘攘的推擁著二三十個小孩,被簇擁在中央的是個乾枯瘦白的年輕人,駝著窄肩笑著。
  「他是台北的,姓郭──」潘村長用阿美語說到這兒,斟酌好久,勉強用族語:「是研究人類的學人類的人?」所有的人都張著大嘴。曾袓母驚嚇的看著這個白嫩的外來者:「他這麼瘦,是不是長久挨餓。他研究自己的身體嗎?」學者這時伸出浮滿血管的右手,把老人嚇得噎著檳榔退了兩三步。門外的小孩卻擠進屋來,排隊輪流抓起學者的手掌猛甩,口裡怪腔怪調的猛喊:「客人好。」
  「阿嬤您好。」學者伸出沾滿小孩烏泥的手掌:「我是來拜訪你的。」,這時他手臂上正鼓動著數條和蚯蚓一樣粗的血管。曾祖母瞪著黏滿膠稠眼油的老眼,縮到牆角,恐懼的蜷縮雙手。潘村長詭譎的笑著說:「我來翻譯。」他指指學者,用族語說:「這瘦子是個呆瓜,剛才過溪時,我告訴他第一次渡溪的人必須全身脫光,表示清白,否則族裡的水神會憤怒而懲罰他,他猶豫好久,摳掉十幾根頭髮,咬牙脫光衣褲,露出一身排骨。」他拍拍學者的窄肩:「他拎著衣褲過溪,被長滿青苔的石頭滑倒兩次,衣褲全部濕◆◆,還被激流衝走眼鏡,害我們沿溪忙著在河床採西瓜的族人踏在西瓜上看得忘了工作,還踩破一大堆西瓜。」
  屋內所有的人都笑成一團,學者驚嘆的猛點頭:「馬來亞玻里尼西亞語系的語言真複雜,我講兩句話,要翻這麼多。」半晌,他瞇著細眼掠過古秋蘭,停在牆角竹片披風上。
  「這是一種遮雨的用具,下田時也可背在背後防日晒,我們叫它──」村長放大聲:「to fi la。」
  「是竹片做的?」學者從背包裡拿出相機。
  「不一定,有時是用籐麻莖編的。」村長回答。
  「我照張相片。」學者扶起相機,靠在眼前比劃,鎂光燈閃動。一陣驚嚎聲響起,曾祖母癱倒在地上,哇噴出一地的血紅檳榔,驚駭的指著照相機。
  古秋蘭衝過去抱起曾祖母,不停的按背捏肩。潘村長忙著大聲用族。子留在……紙上。」
  學者馬上拎出一瓶米酒,斟滿一杯,親切的送到老人面前,躬身結巴的用日文說:「◆◆◆◆」(對不起)。老人聞到熟悉的米酒辣味,才緩緩瞇開眼睛,惶恐的找著已被學者收進背包裡的相機。這時屋外驟然下起傾盆大雨,古秋蘭衝出屋外,抓住一個小孩:「快幫我去學校收稻穀,淋到雨發芽就完了。」雨點像檳榔幼子般的急速敲下,隔天古秋蘭躲在宿舍前的籃球架下對蓋著一山稻穀的塑膠布發呆,學者正撐著雨傘從宿舍出來,停在宿舍圍牆上的塗鴨前,那是用白粉筆畫的一排男人裸圖,有的男人的陽物被畫得和大腿一樣粗,有的僅有頭上一根頭髮般細,那兩顆睪丸都被畫成和校門口的野芭樂一樣大──那些芭樂在比鼻孔大些時即被學生塞進嘴巴。
  「你們在畫誰?這人真瘦。」學者抓住一名蹲在牆邊偷窺的男生。
  「……」孩子緊張的紅著臉,咿唔好久,才低聲說:「這是我們想像的外星人。」
  「那麼,」學者瞇眼豎起右手食指量了量:「基本上,比例不對,外星人的頭是很大的,像E‧T,你聽過E‧T嗎?」
  「我聽過滴滴梯,老師說這種藥已禁止使用。」
  「可憐的孩子,竟沒聽過E‧T,口耶──這東西可能是族裡的古老圖騰。」學者拿出相機:「難道他們的祖先崇拜陽物?回去該翻翻書。」
學者再次在古家欲按下相機時,潘村長迅即阻止,向曾祖母坐的方向呶呶嘴,說:「伊娜(阿美語,女長者)說你不可照相,否則她不傳述阿美語。」學者點點頭,瞟瞟桌上的紅標米酒,斟滿一大碗公送到老人面前,老人仰頸咕嚕,吞得一滴不剩,學者已酌滿另一碗公。曾祖母喝掉一瓶米酒後,學者從背包裡拿出一盒機器和有卷黑帶的小匣子:「我會把伊娜的聲音永遠錄下來,讓阿美語、永遠留傳下去。」
  「憑這個?」潘村長把曾祖母的疑問翻成國語:「你能做到?」
隔天,學者果然證明這事實,當方盒機器放出和曾袓母同樣低啞的聲音時,她怔得眼睛快凸掉出眼眶:「這裡面一定關著很多奇怪的鬼魂,專門模仿入們的聲音。」她衝動的拍打機器,猛砸硬殼,眾人忙著拉開她,她哭叫:「可憐的小鬼魂,被關在匣子裡,永遠上不得天堂。」她堅持要學者放出方盒機器裡的鬼魂,否則拒絕再傳述族語。眾人苦勸她兩日夜,用米酒、檳榔、甜涼的食物勸誘她,她仍閉口不語。
  「只有一個方法,」古秋蘭知道老人的硬脾氣:「你拆掉這部方盒機器,讓伊娜看著裡面有什麼東西。」
  「錄音機裡什麼也沒有──好吧!」學者猶豫半天才應允拆盒,他當著大家的面,笨拙的拆著那機器硬殼:「只怕我裝不回去。」他用小刀片旋轉著有十字凹痕的螺絲,以致割傷左食指,汨出滿手的血紅,汗水又滾入傷口,沁得他哇哇叫痛。
  終於拆下機器外殼,裡面儘是密密麻麻的凸硬塑膠細塊。曾祖母嚥下一口酒,直拍額頭:「這東西竟能發出聲音。」接著顫抖著用手去碰它,快速抽回,惶惑的問潘村長:「這百浪(歹人之意,通稱閩南人)沒有用巫術吧!」古秋蘭醒悟的說:「我在社會課本上看過一種能把數百人藏在裡面的機器咧!」「那是電視機,」學者倒米酒時大聲解釋:「那也並非在裡面藏人,而是……」潘村長同時正嘰哩呱啦的噴出滿屋的口水,向曾祖母解釋實驗的結論。曾祖母累得打起盹來,學者端了兩碗公米酒到村長前,諂媚的笑著。瞬即抓起相機,對著古家屋頂的椽樑和地面的連床、木臼猛按,像閃電的眨眼金光,並未驚醒熟睡中的老人,倒是提醒外面的雨神,接連一個月的梅雨霪滴著,把檳榔村淋糊濕透,村後的海岸山脈濕得可擰出一溪的雨水,滿村變成水汪汪的澤地,雨水稍退,黏◆◆的泥地上印著各種動物的腳印,憑著這些腳印村民逮住五隻山豬,活捉十隻雨傘節,偵察出三件竊案,腳印裡積著沈濁的雨水,偶爾會跳出吳郭魚和小蝌蚪。這段時間學者的球鞋印由宿舍通向古家,短草叢裡踩出一條泥路,塞滿淺淺的腳印,顯出他的乾瘦無力。而古家曾祖母的快嘴和學者的錄音機動個不停,她從最簡單的名詞受詞開始,一步步的陷入族語奇異的迷陣,偶爾出現襁褓中吮奶時的衍生語彙和巫師祭祀的專用語,令她和潘村長猛灌米酒才勉強想出本義。而學者對百年前的農業、獵具、飾物、建築、歌舞等已無法籍相機留證,只能靠推論、臆測繪畫。
  「我的阿美語典快有一半的資料了吧?」學者問這話時已是炎陽炙人的夏季,滿山麵包樹被曬得垂著乾葉掌,村裡的泥土已有燙跛兩隻嬌嫩小貓的紀錄。古秋蘭開始計算距離依禮信(豐年祭)的日期,企盼在梨山的母親請長假回來跳舞。這天曾祖母講了很多關於祭祀的專用詞後,對屋頂的茅草發半天呆,突兀跳起腳,大喊一串陌生的族語。「妳──妳說什麼?」潘村長驚異的抱著錄音機。曾祖母張口大喊:

  「ya──fa──yi──ra──」

  她重複喊數遍,聲音在竹樑間左突右撞,震落滿地草屑,潘村長哈嘴恨不得吸進那聲音,繼而托腮沈思,喃喃的揣測曾祖母的那句話:「這是早已失傳的詞彙,我想我在兩三歲時聽過,她竟記得,伊娜,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曾祖母咬唇靜默,搖著頭。
  「喝喝這東西。」學者斟滿大碗公米酒:「這東西或許會讓你想起它。」
  「說的也是。」潘村長喝了一下午米酒,忙得古秋蘭跑腿買酒,曾祖母則緊咬嘴唇苦思答案,滿眶的眼油汨著,入夜便滾下淚珠;哇哇嚎哭,把大夥慌成一團,急著疏導、安慰她。她徹日徹夜的哭得忘我,淚水灑得屋內滑溜大片。古秋蘭急忙背來她的三個老友,她們帶來村裡釀酒高手入窖十年的十瓶老米酒和海岸山脤檳榔樹王所結最甜辣的檳榔來安慰她。她卻更大聲尖哭:「除非,」她揩著鼻涕抽空說:「有人能解道詞彙的真正意義。」「啊!」老人們嚇得閉上眼眶猛搖頭,寧願作古也不願去解這個謎:「那是個死了近百年以上的老古語,無人能解的。」
「但我在娃娃時用過它,」曾祖母突然抓住古秋蘭:「我一百零幾歲了?」
從那天起,曾祖母每天喃喃的說出更多不知本意的古老族話,老人們天天用阿美語、日語、閩南語、泰魯閣語、客家話等企圖推衍出古語的真義,她們整天整夜的回憶過去百年來的語言史,不禁陷入往事的泥淖,有一位老者已錯亂的做出嬰兒的動作,另一個則鎮日回憶日本軍人屠村的那天情景,第三位則懷念起她年輕時招贅過的三個丈夫。古秋蘭每日聽不到半句她懂得的詞彙,自覺墜入陌生的國度:「我不懂你們說些什麼?」她只能抗議大叫:「你們得說些我懂的族語。」但無人理會她的吼叫,她被老人們的語言轟得再受不住,衝進臥室拿出一本紅皮國語小辭典便對著眾老者朗誦起來。那本辭典是她兩年前的級任老師送的,那時師專剛畢業;滿臉溼爛青春痘的江老師初來古家做家庭訪問,他驚慌的在門口探頭探腦,揩了好多次汗水才進門,第一句話竟說:「對不起,我按了門鈴沒人開門,所以自己進來。」
  「老師,這裡沒有人家裝門鈴。」
  「哦!我以為還在台北。」江老師緊張的喘口氣,看到曾袓母撐著拐杖出來,他顫聲說:「您好,我來做家庭訪問。」
  古秋蘭吃力的翻成族語,尤其是「家庭訪問」這詞令她抓好一陣頭髮。曾祖母總算會意的行個九十度的日本大鞠躬,把老師慌得猛點頭。
  「你告訴曾祖母,請她聊聊妳在家中的情形。」
古秋蘭翻得結結巴巴,她的腦袋被一團國語和阿美語的字彙糾結著,一時解不開,不得不分兩三個片斷零碎的字句來表達這意思。
  曾祖母沈默的凝視老師片刻,用低沈嚴肅的聲音回答一串艱澀的族語,古秋蘭愣著一張大口,惶惑的捕捉曾袓母話中的意義,但太多她不懂的字彙跳躍其間,以致她只模糊的聽懂「我」、「老師」等字眼。她生平第一次發現曾祖母和她很少說話的原因;她們只能溝通些「吃飯」「睡覺」等日常用語,至於心中複雜的意念和艱奧的冥想則毫無溝通的可能。「不要傷心,」江老師隔天安慰她:「十年後妳就會懂的。」並送她一本遠東出版社印行的紅皮國語辭典:「你用功讀書,十年後就能聽懂曾祖母的話。」
  「事實上,」古秋蘭坐在十年後的火車上滿腹委屈的想:「我十年來沒事就讀那本國語辭典,卻還是無法和曾祖母溝通。」火車這時已鑽出隧道,濕糊的玻璃窗望出去,滿天淒迷,一望無際的墨暗大海中,龜山島這駝大烏龜只隱約看到背脊剪影。天邊盡頭似乎有淡亮的曙光,這是黎明和黑夜交疊的時刻,令她陌生得不知該做些什麼的時段,身旁的男子不知何時一頭伏在她肩膀,一癱口水黏粥粥的涎黏著下唇肉塊。
  
(上)

台長: 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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