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夜海
東年
「有沒有聽到一條船在呼救？」太平洋海王號的船長說。他抓著無線電對講機站在駕駛房的窗口，望著並行在不遠處的太平洋冥王號。
不久以前，這兩條船都僅亮著一點夜燈和舷燈，在黑暗的麻六甲海峽航行。現在，離開海峽進入南中國海，被海難船的呼救吵醒了，都亮開駕駛房頂上的探照燈。明晃晃的燈光在漆黑的海面照出一波波翠綠的浪牆和雪白的沫花。
「我的方向機已經對上了。」望著方向探測機盤面上的指針，冥王號的船長說。被無線電呼救的電波吸引而且震盪，那根指針在南方不停的搖晃。
「在正前方，我們最好小心點，我已經改南南西的航向。」從海圖室的小圓窗望著逐漸遠去的海王號，冥王號的船長說：「你要跟著我走，或者偏東邊去，呃，我建議我們避開浪頭。」
「我們也許會在浪頭撿到救生艇。」海王號的船長說。
「我以為那兩條救生艇都翻了。」望著燈光外咆哮滾動的巨浪陰影，冥王號的船長說：「我找不到它們的信號，你有聽到它們的信號嗎？」
「沒有。」海王號的船長說：「啊，也許都沈了。」
一陣浪重擊冥王號的右船頭，船身劇烈的晃了一下。
這是泛亞珊瑚號的最後一次呼叫，船身斷裂，本船開始下沈，最後一批人員已經跳海逃生，請立即給予救助。
「你最好把船開東南邊去。」冥王號的船長說：「我看你好像把船停了。」
「我們也許會在浪頭撿到幾個活著的人。」海王號的船長說。
「你靠得太近了，萬一浪頭沖來了那條船的殘骸。」
「我會很小心，我只停一會兒。」
「我建議我們等天亮再說。」
「那時候我懷疑還會有誰活著。」
「好吧，我們隨時保持聯絡。」說著，冥王號的船長放下無線電對講機離開海圖室。
無論是海圖室的方向探測機或者無線電室的收報機，除了電波的雜音，再沒那條遇難船的訊息出現。
「海王號那船長有點瘋狂。」在駕駛房警戒待命的冥王號大副說。他站在駕駛房的側窗，拿著雙筒望遠鏡遙望更加遠去的海王號。「他好像把船停了。」他說：「是不是這樣？」
「嗯。」冥王號的船長說：「我們繼續跑一會兒再說。」說著，他接過了大副的望遠鏡向窗外探望。
亮開了各種船燈，遙遠的海王號像慶典中華麗的燈船。她潔淨的白色船身背襯風浪翻攪的墨綠色海面。看起來也像一幅掛在酒吧牆上的油畫。戴著毛線帽翻豎外套衣領的船員，在寒風和浪沫中三三兩兩的聚擠在船舷的垣邊探望黑暗的海，而船長靠著駕駛房的外牆站在那裡觀望一隻單眼的長筒望遠鏡。
「他真喜歡海。」冥王號的大副說：「我原來也喜歡海，啊，那種在古代海圖上畫有妖女或者鬼怪的海，那種充滿英雄氣概的海員想挑戰的海….」
「好好好，我知道，我也想救那條船，但是她沈了或者翻了半浮在海面下，我等天亮。」冥王號的船長說：「拜託，這是常識。」
「一切都被吞沒了。」大副望著到處傾斜急奔的浪濤和深陷的浪谷，喃喃自語的說：「這裡已經沒有海面了，是地獄了，一切都被吞沒了，什麼恩恩怨怨、希望失望、成功、快樂、痛苦、愛情的甜美、離情的悲愁，一切啊一切，都被吞沒了。」沉默片刻，他又說：「他們還停著嗎？」
「嗯，看船身搖晃的樣子，是還停著。」冥王號的船長說。在望遠鏡裡，他看到海王號的船長離開駕駛房的外牆急步跑到船邊，抓著牆垣望下海。這船長已經被風雨和浪花淋得全身溼透，牙根緊咬的臉縮在黑色的呢制服中顯得非常慘白。有箇船員慌亂的扔下一個救生圈，但是浮在海裡那箇奄奄一息的人影雖然有片刻的振作卻沒能有所作為。那箇救生圈眼看就要落在他面前，平滑的海面突然陡峭的
向上升起將他往前拋向空中，然後又沿著高聳的船牆拖下海面擠進船底，一下子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遲疑片刻，冥王號的船長離開窗口走到駕駛台親自操起船舵。他搖了搖舵鐘指示機艙緩下船速，同時把船頭轉向海難現場。「探照燈打遠一點。」他說：「打船頭的正前方。」
挾著豪雨的暴風不停的在船體結構的間隙和緊繃的鋼纜上瑟颯作響。有一會兒，怒浪不斷的在船側上重擊，發出空洞的轟隆聲響。隨著船長轉向，那浪接連的推撞或者包捲船尾，彷彿隨時一下子就會把船扯進海裡。但是，燈光外的夜空和暗海，襯著這些咆嘯和狂亂的景象，顯得更加靜謐和深沉。
「啊。」大副讚嘆的說：「這麼美麗的夜晚。」
「神經病。」冥王號的船長說：「給我好好盯著海面。」
「我是盯著海面啊，我整箇晚上沒有那時候不盯著海面。」大副說：「我發誓，如果我能夠在海面上發現一個浮著的人頭，能夠揮手而且叫喊，我就相信奇蹟，要相信上帝，呵，要流下淚水，嚎啕大哭。」
「你應該去讀神學院，而不是海洋學院。」
「耶穌曾經在暴風雨的晚上，在海面行走。」
「好了，別胡鬧了。」船長說：「望遠鏡給我，你來開船…..我看看前頭是什麼鬼東西。」他詫異的說：「一條條黑色的巨大的影子…..會是鯨魚…不可能….那會是什麼鬼東西….」
望遠鏡裡，漫天升起的一道巨浪，被燈照亮了，像一片翠綠平滑的山谷。粗大的雨點在波面上到處綴點柔軟的圈漣。但是，隨著浪峰前移，另一道湧升的波面密密麻麻的排列數十近百的原木巨柱，像是強弩齊發的怒箭。呆楞片刻，冥王號的船長說：「給我呼叫海王號，給我呼叫海王號──」
再一陣推湧，那些鬼影般的原木急速的翻過浪的背後，而前面的浪頂突然浮起海王號金黃的燈影和雪白的船身。
空中忽然爆起一陣陣震顫的巨響，海王號被後續的浪掩過兩次就熄滅了全部的燈火，只剩下一點紅色的左舷側燈…..這一點微弱的航行燈也立刻被黑夜吞沒了。
太平洋冥王號緊急通報：泛亞珊瑚號已經沉沒，裝載的原木散落在海面漂流，在現場援救的太平洋海王號被原木撞擊已經翻覆，在甲板上的船員全部落水情況不明，本船正在搜救，請附近船隻給予立即援助，原木位置東經一○八度北緯七度，正向東北北方漂流。
(原在聯合報副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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