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修煉
三月初，陪麗雲老師踏進「藝采畫室」後，從三角形開始，每兩周，耐性地當練習生，透過「麥香紅茶」、「鋼杯和檸檬」、「紙袋」、「木頭」，仿如在霧中，不知所以然地經驗各種材質的表現。
五月初，為了替大哥打氣，買了一大堆粗粗細細的畫畫簽字筆，趕在化療前，在一堂課裡大膽地抹進淡彩，加上老師最後勾勒，呈現出非常自High的「藝術創作」幻想。從此，再也不想乖乖回頭當練習生，用兩堂課耐性地塗塗抹抹又擦擦塗塗，整整四個小時反覆排線，慢慢熟悉一種陌生材質，開始期待一堂課兩個小時完成一幅畫，開始在腦海裡想像著一大片花的旅程。
老師有點意外，總覺得基礎打得不夠。任性的學徒理所當然地快樂著：「我又不是要當畫家，看得出來是甚麼計可以啦！」
就從象徵「向有光的地方走去」的向日葵出發，老師找了張單朵向日葵照片，協助我找出花的特徵，我偏又挑了張繁複的彩色照片，大大小小七、八朵，構圖、定位、明暗……，就這樣無知又無懼地展開好高騖遠的「花修煉」，闖過一關又一關「不可能的任務」。
畫了充滿品牌個性的向日葵，目標轉向瑪格麗特，暗合著名字裡「黃色的秋日芬芳」，一直以「Marguerite」當英文名字。這張畫，飛得更遙遠，開始拆解照片，畫一種「想像中的意象」，從此，老師就備我拉進一個我想畫「濛濛的、霧一樣的葉片層次」、「怎麼表現繁華如夢？」、「我想畫的是風一般消失在時空中的古典」……這麼些「神秘莫測的形容詞」。
「畫得不錯呢！」聽朋友這樣說，總是開心，這世界上的人多半很有禮貌；有人比較誠實：「看得出來是甚麼啦！」；更真實的描述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嗯，在畫室裡，轉啊轉的想法確實比手跑得更快。畫了向日葵和瑪格麗特後，突發奇想，選了張公園照片學畫樹，花和樹組合起來，日後畫畫，不就「我思故我在」了嗎？沒想到，一堂課糾纏了兩個小時，連老師都忍不住調侃：「畫樹，不簡單吧？」
接手修圖時，老師勉力做了一些修飾，附贈一對情人，加上解說：「公園，要有人，才有生命力。一般素描時的人物，我們習慣以三角形做基礎，就像我們常常看到的建築圖。」
無論如何修潤，看到那張畫，我都「幾近崩潰」。從此以後，走過任何一片綠地，和任何一棵美麗的樹錯身而過時，總不自覺浮起「樹很難畫」這個念頭。這時，學期跨進第15堂課的告別作，畫了張百合，中規中矩的花，把被樹傷害了的無端自信，稍稍修補一下。
暑假是一整年最忙碌的時候，創作坊、評審、書評、專題講座……糾纏在一起，停下畫畫課，暫時凍結花和樹的聯想。隔了近三個月重新上課，朋友們都擔心：「需要從頭開始嗎？我看，你差不多都忘了該怎麼畫了吧？」
「我也擔心啊！」我苦笑：「該不會再跑一趟三角形、圓形、四方形的學徒過場吧？」
九月的新學期，就從一朵白荷開始。打開好久不見的鉛筆盒，奇怪的是，對這平凡的「小朋友」，竟然有小小的想念。
跟著老師，最先建立的畫畫概念是，無論一張照片多美，最重要的是，只選擇一個重點，讓光影集中，其他都可弱化。許老師畫的靜物，很有生命力，他常常提醒我們，讓畫留下生命躍動的痕跡。於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蜻蜓，在老師的魔法揮灑中，停在這朵剛完成的白荷花，非常細膩，仿如越過千山萬水，只許這一刻這一朵蓮，一段小小的顫動。
用心的師傅，畫出一隻充滿生命力的蜻蜓。淘氣的學徒，卻在瞬間偷偷下了決心，一定要想辦法，洗心，淨境，重返純粹的無瑕。
影印，為老師的蜻蜓魔法留下印記後，開始進行「人生中第一次畫畫大冒險」。挑了個完全沒有負擔的下午，擦掉蜻蜓，重畫這朵白荷。心裡很害怕，到底能不能畫出心中那一朵脫塵絕俗、無沾無染的白豔呢？隨著鉛筆和橡皮擦的流動，光影翩翩，越來越靠近我的想像，完成之後，發現比例有點異漾，找出影印稿比對，咦？還是原來畫的更好看，重新在擦掉一次，第三次畫這朵花，沒有那麼害怕了，知道鉛筆很乖，比電腦更聽話，深深淺淺，慢慢在浮塵間流浪，搖搖漾漾，彷彿真能泅泳過天上人間……
2. 樹心情
入秋後，每周三一早，我的早課，就是找一張照片畫畫。一周又一周，在文字的主旋律之外，畫畫的副歌，偶而穿出異質音色，慢慢都成為規律的生活點綴。
很喜歡朱麗葉畢諾許，柏林和奧斯卡的《英倫情人》、威尼斯的《藍色情挑》、坎城的《愛情對白》，影史上第一個世界三大影展影后。2015這一年，看到她在《一千次晚安》裡的專注焦灼，《星光雲寂》裡的熱切和失落，真高興在歲末，因應創作坊12月發起的「魔法三影展」，才看到她的《字畫情緣》（Words and Pictures ）。字和畫的戰爭，稿紙和畫布的爭辯，在生命消融、許許多多的渴望和熱情隨著身心崩解，慢慢都棄械投降時，茱麗葉畢諾許的奮鬥和堅持，才能把自在的笑聲，宣示得這樣縱恣無畏。
回想起最初的公園畫樹，那是6月10日，從此我開始「生病」，感染上「樹很難畫恐慌症」。看到樹，對所有大自然的風華秀色，都自動閃過「嘿！這很難畫」的古怪念頭，純粹的美感，染上模糊扭曲的奇特濾鏡。
過了半年。總算鼓起勇氣，面對問題，把造成畫樹恐慌症的「原兇」找出來，決心改圖：
1.先擦掉廠長最不喜歡的椰子樹，以及讓我幾近崩潰的「三角形情人」。
2.用前後映襯出來的球體，把椰子樹改成常綠性柏樹，強化明暗，成為主角後，修改水中的樹形倒影。
3.加深遠樹，擦上亮點，抹出陰影；神奇橡皮擦滾了又滾，分不出是樹叢、遠山，還是天空和雲……
花了一整個上午改圖，得到廠長肯定：「起死回生，時間運用得很有價值。」
和平常備課時間對照，因為創作坊面對的都是中小學學生，我卻渴望讓孩子們認識中西文化的萌芽與發展，古今對照的沉澱與出發。從詩經延續到詩詞曲的發展，蘇格拉底的古文明，中世紀的捆縛和掙脫，黎巴嫩《先知》和印度《漂鳥集》的背景文化，透過北緯30度、35度、40度、60度，以及北回歸線繞地球一圈，認識世界差異……，為了討論這些複雜的文化本質，有時候，為了一堂課的備課，花了兩、三天，常被廠長碎念：「浪費時間。」
時間分配，就是我們的價值觀。原來，廠長對Picture的寬容比Words多一些，也許Words是我們的日常，Picture遂成為巴赫金題點的「狂歡」。
想起當時畫得很沮喪時，同時段一起上課的貴婦同學，善意勸說：「反正一張紙，沒多少錢。」其實，和紙、和錢都沒關係，願意傾注所有的時間搶救回來的，是一些些心情故事，是從花到樹、這一段天遙地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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