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寂寞的鞦韆
其實心裡一直知道,週二很忙,常常從踏進教室的第一分鐘開始,像陀螺一樣,幾乎不得閒地慌慌打轉,可是好像潛意識裡,對慢吞吞的溫緩日子,總是有那麼一點說不出來的戀戀難捨,上課前,我習慣會張望一下二樓陽台上空盪盪的鞦韆。
沒想到,廠長也是這樣。
這天,她淡淡嘆了口氣說:「寂寞的鞦韆。」
「嘿,這就是俳句,開場五個字,揭露現世感慨。」我忽然調皮地問:「你可以立刻接下兩句嗎?只要再俳出七個字、五個字,或者第三行也可以增刪字句,簡單的十幾個字,就搖蕩出不一樣的生活風情。」
「那還不簡單嗎?」廠長十分困惑,只要簡單三行,就變成俳句,當詩人,不是太簡單了嗎?不必走到七步,廠長的俳句已然成形:
寂寞的鞦韆
看著天上的白雲
哭了
很喜歡廠長這首隨手吟來的俳句,我在週六國中班拿來上課,和這些被國中生活壓迫得空空亂轉的孩子們分享。
當我們很小的時候,只記得無論到了哪裡,都可以盪鞦韆、溜滑梯。慢慢地,盪鞦韆、溜滑梯逐漸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它和我們的生命有了距離。
任何時候當我們經過它時,會發現那個鞦韆上沒有人,還記得小時候,總是一堆人跟我們搶著盪鞦韆,而現在,鞦韆沒有人。
寂寞的鞦韆,沒有我們,沒有別人,因為當年跟我們一起搶鞦韆的孩子,大家都一起升上了國中,大家都一起過著慘無人道的生活。
台灣的國中生,都共有著最難得的集體刑罰,每一個人都在這個集體刑罰裡,變得一模一樣。
如果白雪公主活在現代,其實不必出動獵人,魔鏡只要建議壞皇后:「把她送到台灣來聯考就夠了,保證她很快就不成人形。」
每一個國中生,在這樣高壓而沒有顏色的生活攪和下,慢慢地,都變成了同一個樣子。
這時候,從頭再看鞦韆,當我們在文字裡寫:「寂寞的鞦韆,看著天上的白雲,哭了」,只覺得我們的生命就像那個鞦韆,盪啊盪啊,天上的白雲有多靜美,它離我們的距離就有多遠。
2.從生活變成詩
對我們來說,「寂寞的鞦韆,看著天上的白雲哭了。」只是作文簿上的一個句子,但是,當我們落筆時,只寫下「寂寞的」,就停下筆,留下空隙,這個停留就會漫渙蔓長,延伸到無涯邊際,我們不知道它的背後到底含括了多少寂寞的鞦韆、寂寞的溜滑梯、寂寞的課本、寂寞的桌子、寂寞的教室、寂寞的操場、寂寞的我們自己……,以及寂寞的我們所寫出來的每一個字。
它們交映在無邊無涯地周邊,我們不知道這些寂寞它會飄在哪裡?停在哪裡?
當這無邊無涯的寂寞停留在「鞦韆」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們彷彿看到一顆空蕩蕩的心,空蕩蕩的鞦韆架,它晃啊晃啊,隨著它晃啊晃啊,我們的心無所依傍。
然後,在這無所依傍的過程裡,看著天上的白雲,這時候我們的心,隨著鞦韆晃啊晃的那一線視野,看見天上的白雲也這樣飄啊飄啊,飄得高高的、高高的,直到它抵達天際的那個瞬間。
這時,抬高到另一行的文字有了生命,像舞台劇裡的聚焦燈光,把所有的飄散,都凝聚在最後「哭了」兩個字。
彷彿有雨,就這樣慢慢地下著。但是它沒有慘烈的淒風苦雨,雖然程度不及淒風苦雨,但它讓我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我們的世界就這樣變豐富了、變柔軟了。
「寂寞的鞦韆,看著天上的白雲,哭了」這個在作文簿上,可能只用一行就可以寫完的一句話,因為我們壓縮它,使得心必須停留,當我們的心停留時,詩的味道就開始重組了。
我們的心一旦停留,詩的味道再重疊,它開始纏繞在不確定時空的氛圍裡,已經沒有標準答案,會浮現很多不一樣的感覺,一直裝進來、裝進來,當我們抓住這麼多不一樣的感覺時,彷彿千百種語言都在這裡了,在那個瞬間,「哭了」,就這樣冒出來。
我們看櫻桃小丸子的爺爺武藏,他最喜歡寫俳句。
都是一些平凡的句子,他把它切割成三行之後,有一些他特別要強調的情感,就這樣流出來了。
3.詩是會發光的魔法
這就是我喜歡和大家一起讀詩、寫詩的原因。
首先,讓我們的情感,有一個感性的「居留地」,有一個凝聚、同時有一個渲染。
而後,除了感情的作用之外,我們還會有一種知性的判讀能力,用詩的眼睛,重新去看很多現實平凡的萬物,並且賦予它新的眼光,重新去解釋它。
更重要的是,隨著歲月,慢慢地沉在我們的身體裡,讓我們凝聚出一種語感,這是文學的「直覺」,這種文學直覺是這樣的,當我問我們時,我們可能講不出個所以然,可是很可能在某些剛好的時刻,它就剛好跟我們交映了,我們會突然間冒出來:「這個就是什麼樣的感受……」那些感受會在某一瞬間讓我們覺得,我們曾經這樣沉在某一種感動裡。
這就是我為什麼特別盼著孩子們要背詩的理由,因為它讓我們的生命有了深度。
這是一種經歷理性學習後,重新又有機會,回到感性最初的「最美好的禮物」。
上完課後,依雯把這篇〈寂寞的鞦韆〉上課內容,做成逐字稿,送給全部創作坊的團隊,做為大家一起擁抱詩、咀嚼詩,並且大家一起沐浴在詩裡發光發亮的甜蜜禮物。
我一直這麼渴望,讓所有的人都相信,詩就是這樣。
只要我們心裡存著美麗的嚮往,每一個字,都可以化成詩句。
把這份逐字稿轉送給大家做教學參考,尤其是最慢愛上詩品的書瑋老師。
我一邊念著逐字稿,廠長一邊澄清:「不是我的原意啦!但是,真的很美!」
我們那位脫走在台北天空裡的孤星,蕙君老師立刻回應:「不得不說,廠長真的是個天生的詩人,好美哪!」
淑君老師最可愛了啦!她立刻針對那天去廠長家自強活動的深夜風情,寫俳句做回應:
寂寞的鞦韆
熱鬧到連錄音筆的內容都是狗聲
有真情相陪
最後,淑君老師還認真追問:「這樣算不算俳句呢?」
遊戲就這樣展開了。
廠長急著回應淑君,並且不放心地問:「這樣算不算俳句?」
你來了
你走了
鞦韆仍然站在那裡
小豔子也以化身文字廚娘,正在辛苦醞釀「尖石遊記」的書瑋老師做模特兒,回應三行,也懷著同樣的熱情問:「這樣算不算俳句?」
你寫詩,他寫詩
只有廚娘不寫詩,因為她在
煮雞湯
4.碾碎的相思
因為廠長即興創作的這首俳句〈寂寞的鞦韆〉,於是,遊戲繼續延燒。
「這樣算不算俳句?」這句話,成為創作坊短暫而發亮的關鍵詞。
十一月十日午宴,秀芝輪值飲饌值日生。她特意隆重推出「橙(陳)汁排骨」、「螞蟻(依)上樹」、「文(雯)蛤絲瓜」、「黑白蛋(誕)苦瓜」、「沈(辰)魚湯」,為美色生香的菜餚唱名,繞了一圈,剛好為新近教師上了一堂短而有趣的「字音字形寫作課」:陳依雯誕辰!
一向自戀的依雯,當然也「義不容辭」地推薦她的學生家長嚴選出品的蛋糕,在新竹地區頗負盛名的「RT」唷!
甜蜜的依雯,除了帶生日蛋糕和大家共享之外,另外替我準備一盒精巧的「抹茶紅豆蛋糕」。我忽然開心地祈願:「依雯每週都生日,那有多好!」
也急急認了下週要買生日蛋糕的小豔,因為距離「RT」很遠,沒辦法提供等量服務,只好安慰我:「老師,我如果有小孩,滿月蛋糕我想好了,就送RT抹茶紅豆蛋糕好了!」
啊!還是很感謝,怎麼世界上,每個人都對我這麼好?
也許是因為「感君纏綿意」吧!我開始展開慎重的「抹茶紅豆早餐儀式」。先分成三份,每一天跟著吃蛋糕的時間倒數,到了第三天,就是依雯生日了唷!
十一日、十二日連著兩天一早,我都因為RT的抹茶紅豆早餐在等我,開開心心地起床。面對心愛的早餐,我一點都不敢馬虎,開啟一盒香香的金萱,薄薄地切三片蛋糕,搭被美國樂評譽為「入世樂僧」的雷恩克里菲大提琴,翻著蔣勳剛出版的《漢字書法之美》。
昨天下午,有朋友來,為了配咖啡,還是「慷慨赴義」地提供我的抹茶紅豆蛋糕,雖然朋友一直說:「我只要一點點就好!」哎呀!這全部啊,就只剩這麼一點點啦!
早上,正式跨入依雯生日。
我對著不斷被嘲笑為「奇怪早餐」的麻油麵線,遙想依雯為自己生日送我的蛋糕,這種不可言說的心意,深而濃,於是也加入遊戲行伍,為「抹茶紅豆」寫了首俳句:
碾碎的相思
火煉水揉的茶痕
念此際交會
我是不是也要問,這樣算不算俳句呢?
這樣的一首俳句,算不算是承依雯的情,為她在2009年獻唱的生日歌呢?
藏在這樣一首歌裡的深情,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們還會不會記得?
我不知道。
唯一確定的是,真的好喜歡,這些會發亮的詩歌、會發亮的俳句,以及這世間,所有因為詩而發亮的每一件生命牽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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