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主體意識張揚的年代,尋找我們自己的台灣兒童文學呼聲也從未斷過。
如果我們要從當代台灣的兒童文學中尋找具有「台灣性」的作品,李潼的《台灣兒女》系列當然是首選,在李潼之後呢,張友漁的《小頭目優瑪》系列也符合所需;可是,前舉作品都是小說,要再下探適合中低年級以下閱讀的童話,黃秋芳的《床母娘的寶貝》堪稱代表。
這本童話從民間的床母娘信仰得到啟發。
所謂床母,民間傳說視為是兒童的守護神(七娘媽也是),掌管一切和兒童有關的事務,能庇佑兒童健康長大、學習成熟、遠離災厄,所以人們習慣在每年七夕,或每月初一、十五向家中孩童的床邊隱形的床母祭拜。女性神衹本就不多,比起媽祖,床母的神級不大,有關她們的傳說故事也少得可憐,但這卻是一個得原型再創造的契機,所以充滿台灣宗教民俗味的基調裡,反而給了黃秋芳創作的基礎材料,再以文學的情味、趣味去蒸煉,就平白生出一個天界異想中的床母學校了。
這所學校,專門訓練一群立志要成為床母的小仙女,平日修習各式各樣照顧小孩的仙術魔法,最重要的是「飛行」、「仙術」和「育嬰需知」三種課程。
明眼人看到這,免不了會拿《哈利波特》來作比較;不可否認,本書可能也受了點影響,但再細讀下去,我們可以逐漸理出《床母娘的寶貝》的台灣味,在作者的自覺經營下,是道道地地的新創,甚至不遜於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
依照床母學校的規定,一旦畢了業的床母就能去選購各種法寶,例如輕輕一撒就有漫天火花的「崑崙煙火花」,可以讓小寶寶變漂亮的「美美夾」……等,在黃秋芳的巧筆想像下,各式各樣的法寶令人眼花撩亂,相信我們的孩子讀來也會興味盎然,想去仙奇路的法寶店走一遭吧。
對每個床母來說,畢業是榮耀,更是責任承擔的開始。
但如果一切只是這麼順利,那又不夠精彩,《床母娘的寶貝》給了生性迷糊卻天真爛漫的珠珠一個重要的主角位置,即將畢業上任的她,滿載的不是眾神仙的祝福,而是擔憂──怕她到人間無法承擔責任,反而敗壞床母學校聲名。
兒童文學作品中,我們常會看到這樣的角色類型,因某些因素被孤立、輕忽或欺侮,主人翁往往必須在這樣的挫折中自我學習成長,重新贏得別人對他的尊重。
如同心理學家馬斯洛人格理論(Maslow)所言,人類一生都在金字塔五階式的需求層次上走,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滿足了之後,會更進一步追尋被歸屬、接納的需求,再則是自尊心需求,而最高的需求層次,係指自我實現的需求,抵達至此人生境界,既可通達宇宙心靈,且能體驗更多生命形成的智慧和真理。
珠珠這樣的角色設計,無非是在告訴我們的孩子,在不被接納認同時,就要自己追尋歸屬,找回失落的自尊心,前往自我實現的道途,而不是一開始遇到失敗便喪志放棄。
珠珠受託照顧剛出生的男孩曾寶貝,一陣手忙腳亂果然鬧出不少笑話,也差點害死小孩,所幸她擁有過人的意志與決心,加上一個深情真誠愛她的老師南極仙翁一直在旁守護著,還託金鉤快遞白鷺鷥遞送「如意屏」。
「如意屏,最如意,看一眼,用永遠,看一次,用一世,生命的祕密收在這裡,疑惑的答案藏在這裡。」彷彿蘊含奧義的籤詩,得此加持,珠珠更是勇敢無懼的以她的熱情繼續學習做好床母。
在這裡,「做好床母」指涉的不僅是不出錯的將任務完成做好而已,更被賦予「好」的特質:良善的、體貼的、充滿愛心的,換句話說是要內外兼修的。
從文本觀來,鋪天蓋地而來的瑰麗幻想如煙瀰漫,但在這些吸引人閱讀的表象外,我們更可以觀察故事底層珠珠的成長蛻變過程,最後又終結在兒童文學慣有的成長儀式裡,珠珠獲得啟示茁壯,珠珠照顧的小孩曾寶貝也逐漸平安長大。
珠珠最終得到的回饋不是物質的,證明她能不能成為一個合格床母也不是辛苦後的報償;她感知到對小孩極濃極濃的愛,看著曾寶貝能快樂成長,才是珠珠歡喜無比的收穫。
黃秋芳落筆的語調極其溫柔,像蓄滿陽光的被子,暖烘烘的包圍著讀者。
世界從奇幻又歸返為現實,不管有沒有床母存在,也許真正促使每一個孩子成長的就是愛。
每一個孩子從出生可能就要經歷許多儀式,剃頭髮做胎毛筆、做滿月、周歲抓周、行割禮……等,幾乎所有的人類學家都同意,儀式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它反映了人類生活的價值。
此價值一代傳過一代,在儀式中活動的人們,常常要接受儀式賦予的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過渡考驗,通過最終考驗後,則身心得到重整,或確立了某種階級地位,或完成認同,抑或重新解構再生,儀式就在人類這種行為傳衍下,形塑出不同的文化模式。
而不同的文化模式裡,其特殊象徵提供給文學藝術創作的素材,隨著一個文化歷史持續累積,絕對是豐富不絕的。倘若要讓我們的兒童文學建構出更深刻的文化意義,像《床母娘的寶貝》這樣從自身的民俗儀式視野中讓幻想啟程,絕對是值得鼓勵的書寫方式。
那麼我們再回過頭看《床母娘的寶貝》,看似虛構的幻想異境,其實內在精神卻完全是立基於當下的現實世界,我們的歷史記憶被召喚,我們的民俗儀式被
重溫,我們呵護孩子的心透過珠珠這些可愛的床母有了寄託,同時也在提醒我們,依民間傳說,當孩子十六歲後床母會離開,那後續要給繼續成長中的孩子的愛,依然是無止盡的。因此,拆解掉那些炫人耳目的仙術魔法,《床母娘的寶貝》宛如一顆包裹著愛的蜜糖,送進讀者心裡。
李察德森(M. Richardson)認為,人類的本質有多種表現形式,除了生物和經濟存在之外,還有一個基本性質,即是──故事的敘述者(story-teller)。
是的,人類一直在說故事,宗教民俗裡盡是故事,儀式裡盡是故事,兒童文學裡當然更需要故事。
黃秋芳《床母娘的寶貝》為我們日漸西化的孩子說了一個富有現代語感,又富有動人台灣情調的故事,值得珍惜,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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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全國新書資訊月刊》第122期,2009年2月。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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