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接到出版社或作者新書,希望可以為這些「可能只有幾個月、甚至幾天生命」的文字寶寶寫序、寫評、做導讀,通常,接到書都看得很快,不喜歡或沒感覺的,幾乎不可能下筆,可是,很喜歡、很喜歡的作家,下筆時,又多了幾分遲疑。
計畫了幾個休假日,準備替常新港的新書《頭頂上的窗口》寫一篇3000字導讀。我真的很喜歡這個作家,寫了幾個開頭,都覺得作者的生命內容更鮮燦,寫著、寫著,忍不住慚愧起來。
還是停下常新港,寫一篇沒壓力的「生活碎碎唸」好了,紓解一下對於常新港的敬意延伸出來的壓力。
想想,什麼樣的人,會讓我覺得最沒有壓力的呢?
於是,最寶貴的「整塊時間」、可以寫「命題作文」的重要時刻,我卻自然想起了「無關緊要、毫無截稿底線」的小豔子,我們創作坊最愛哭、最好笑;最深情、最狀況外;最忙碌又最常出狀況的總管姊姊。
小豔子愛哭,真不是蓋的,任何人的悲傷心事,她都可以「身先士卒」,一個人自顧自哭得比當事人還「入戲」。
亭君回顧母親,她哭;慧瑾提到父親,她哭;蕙君糾纏在工作與生活中,她哭;想像著秀芝在過年期間備課和家人的拉鋸,她也哭;最不可思議的是,準備遷離中北路226號時,想起裝潢期間漫長的三裝三拆歷程,為著其中耗盡的心血,我在大哭時,聽到小豔跟著哭了,忍不住狐疑起來,咦?那時候她可還沒來上班。
不過,愛哭的人我看多了,創作坊的老師多半敏感纖細,愛哭,是最自然的副作用。
要像小豔這麼好笑,可就不容易了。
她有時候是「說話型搞笑」,好心地燉藥膳,我們覺得怎麼會這麼油,她倒是認真地找出原因:「我買的都是瘦肉,廠長,會不會是藥包會出油?」
更多的時候是「行動型搞笑」。她常常自掏腰包,找出很多名目做餐或買蛋糕替大家打牙祭,每當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們習慣精心挑選新餐廳、好餐廳來「報答」她。
「小肥牛」回式火鍋店剛開幕時,我們第一次去,人很多,座位配置在二樓。下樓時,我們看到餐廳奢侈地在樓梯口的複式地板邊「裝置」一個「活人服務員」,機器人般反覆只重述一句話:「小心樓梯!」
簡直是「人力資源的重大浪費」!
「很多人在這裡跌倒嗎?」我的話才問出口,服務員沒有回答,眼睛一斜睨,順著他的眼角看過去,小豔子已經摔下去了……。
這樣的小豔子,好像註定是「卡通影片」的主角,然而,她又用她的熱情和深情,改寫宿命,成為「文藝片」的主角。
2005年創作坊剛成立時,也許是因為工作壓力,我過敏得很厲害,一點點都不能外食,無論什麼標榜衛生可靠的健康外送,一碰就滿臉紅腫。
從一月到九月,無論如何忙碌,我都親自為創作坊的所有成員,包括老師、職員、清潔人員做餐。
「主中餽」對我來說,一直是重大工程。所以,我們全家人動員,為我作好一盒、一盒「冷凍食材」,需要時微波即可,我只要負責洗米、煮湯和燙青菜,即使只是這樣,常常要花上一、兩個小時。
平常還好,週末早上九點有課,一定要七點半以前進廚房。有一次因為豪雨塞車,我驚惶地衝進廚房準備,小豔跟進來,認真地說:「黃老師,這幾天我好擔心,我們的水電費都沒錢繳了,昨天去銀行,發現你的評審費匯進帳戶了,五萬多!我們又可以繳好長一陣子,真的是你在養我們耶!我不能再讓你這樣忙忙碌碌,從現在開始,我來負責做餐。」
「我來負責」四個字一說出來,歲月一走,就是近兩年。
我看著這個完全不懂得廚房日常的「Office Lady」,每一天,認真「想像」要變換什麼簡單、營養的菜色。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搞笑小豔」的身體裡,藏著何等「堅韌」的成色。
有一天,小豔去縣政府。習慣小豔提供飲宴的老師,擔心我們要吃什麼時,我忽然別有感觸:「供餐,並不是小豔的工作。小豔真的只知道傻傻去愛、去付出,你等著,她一回來,一定會很擔心,過敏的我,到底中午吃什麼?」
果然,小豔一推開雕花門進來,忙不迭地問:「黃老師,你中午吃什麼?」
「沒騙你們吧?」我回頭對老師們笑。還原那些對話給小豔聽,她很感動,又哭了。
我忍不住嘆一口氣說:「別哭啦!應該哭的人,是我。」
這樣熱情又深情的小豔姊姊,在孩子們的作文簿裡,慢慢成為守護創作坊的小天使。
這些天,為了全面光纖化,中北路整條路在開挖,前陣子挖到瓦斯管,施工人員向整排店面商借滅火器。
後來,小豔休假日在家裡,不斷聽到消防車呼嘯而過,神經質地精神緊繃,還是趕到創作坊來檢查,原來,靠近大潤發的中北路路段,又挖到瓦斯管了,想到我遠在楊梅,她得小心地鎮守在創作坊。
開學七週了,期初考,期中考,加上期中考一結束就發下的暑期班教案......,老師們緊鑼密鼓地備課,一週待在創作坊五天,午餐加晚餐近七十餐次。
淑儀老師做了好多美味鹹豬肉分裝冷凍,還有可愛的老公認養幾次「排場的盛宴」;蕙君老師為大家做超級美味的咖哩飯和香菇雞湯,無限量提供坐過飛機的道地韓國泡菜;秀芝老師「完美的老爸」為大家炒過兩鍋米粉、做過兩次春捲和一次「自己包」(並不是來自市場,好神奇啊!)的餛飩湯;大姊和大嫂像「大拜拜」般的宴客現場;還有,鳳美主任遠從新竹加入當令的芋頭排骨湯......。
我們在「以物易物」的幸福裡,最深沈的感謝還是,在九點多、十點多下班以後,還要認真為大家「想」食譜、招待大家的小豔姊姊。
想想看,如果我們去外面搭伙,那是多麼龐大的一筆支出!而小豔姊姊總共只快樂在一句話:「你們喜不喜歡吃我的怪怪料理?」
這些盛情、這些對話,這樣接近「奧斯卡得獎影片」的撒狗血劇情,非常讓人難以相信吧?
我也有一句非常撒狗血的「文藝片」對白,和她先生常常掛在嘴邊說的剛好一樣。
那就是----
能夠遇到小豔,真的,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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