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班下課後,創作坊姊姊拼命核對資料後,奇怪地問:「老師,我們怎麼會有一個小朋友叫做正說呢?」
「噢,一定是我甥兒,正謙。」我不慌不忙地回答:「他寫了上面兩撇後,習慣性地心不在焉,自然就寫成說,說這個字比謙常見、常寫。」
創作坊姊姊驚嚇得張大嘴巴,讓人忍不住大笑。
正謙小時候真的傻傻的,這「快」泥土啦!什麼的,經典錯字一大堆。
國中談戀愛以後,家人並沒有阻擋,只是,嚴格的大姊一定親自檢查情書後才放行,怕他錯字太多很丟臉。
女朋友卻微微一笑:「還好啦!我很習慣替他挑錯字,而且,意思懂了就好。」
這孩子文筆好,感覺豐富,難得的是,有學問!只要是漫畫學來的一招半式,就可以演繹得頭頭是道,讓人對他的「淵博見識」肅然起敬。
每轉換一個生活階段,他就有一大堆笑話可以分享。聽他談生活、談工作,談各種各樣不同的情緒,都覺得好笑極了!
有時候,聊著聊著,猛提起那一件往事裡,為什麼沒有正謙?他就會一本正經地說:「那時候我還沒有得寵。」
這個「後來非常得寵」的孩子,總是把快樂帶給大家。身為他的阿姨兼作文老師,將近十五年間,每一年的教師節,我都會收到他浪漫感人的感謝信,這是他一年一度的「作文課」。
約會前,他一定先請教老媽:「星期天家族有沒有活動?有沒有事特別需要我去辦?」直等到家裡沒有任何要求了,才打電話約會。
他約會的內容也很簡單,不是帶女朋友回家和家人一起看電視,要不然,就是到女朋友家和她的家人一起看電視。
這樣從國中談到二十幾歲,甜甜蜜蜜地結婚、生子。
有一天,很認真地和他聊起來:「這世界,已經進入一個學位縮水的年代,無論如何,你還是應該再念一個碩士。」
正謙很認真地看著我,確定而堅決地回應:「也要看人家對讀書有沒有興趣。」
他說得正氣凜然,真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氣概。
不過,越是這樣,我看著他越覺得好笑。
恨不得他趕快生兒子、兒子趕快長大。每想到可以把正謙這些「豐功偉業」再講一遍給他的兒子聽,就覺得很興奮。
終於,正謙遲到十幾天的兒子報到了!
小名「小饅頭」的這個傢伙,剛好和爸爸一樣,大大的頭,細長的眼睛,看起來就很好笑的嘴巴。
照祖譜排下來,接著「謙」爸爸的小狗兒,排名「讓」字輩。
他姨婆出身中文系,幫他的名字選了個「云」字,照筆畫算,可以榮華富貴、一生順遂。
幸運的是,小饅頭的爺爺、奶奶不計畫找算命先生取名。
小饅頭的爸爸、媽媽也都在「孝順長輩」的家族傳統裡,接受四姨婆的深情建議。
「讓云」這兩個字,就這樣,變成這孩子的名字。
身為四姨婆的我,實在太高興了!
我們中文系的幾十個同學們,聚在一起最深刻的感慨是,讀了一肚子的詩書,連最簡單的「兩個字創作」----自己孩子的命名,多半也不能自主。
他們的孩子,幾乎都由算命先生取名,好像她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只能由算命先生決定「書名」。
而正謙這個可愛的孩子,惠茹痛了一整天才順利「出版」的傑作,居然,由讀了大半輩子古詩舊書的姨婆,成就了最美麗的創作。
「云」這個字,就是古字裡的「雲」。你看這字形,多像闊無邊涯、自由舒張的天空上,一朵美麗的雲。
「云」如果轉換為動詞,意思就是「說」,剛好是張正「說」的兒子,一個正著說,一個讓著說,做兒子的,少說一點,孝順一點,也專注一點,哈哈!
「讓云」兩個字,有一種悠閒的從容。不是那麼拘泥於生命的競爭和計較,讓給雲、讓給天、讓給山川日月……,胸中自然升起一種不可圈限的豪情!當然也讓給別人「說」,沒有是非八卦,不必執著於錙銖必較的人事紛紜,有一種「自成一個宇宙」的自信和自足。
「讓云」這個孩子,有一個非常不一樣的爸爸,也有一個馴順深情的媽媽,將來,當然也可以走出一條非常不一樣的人生遠景。
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有一首名詩〈未竟之路〉(THE ROAD NOT TAKEN),內文是這樣的----
兩條路在黃色的樹林間叉開,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可惜我不能走兩條路。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我這個過客久久徘徊,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極目望去,一條路在遠處,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蜿蜒地進入樹林荒蕪;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我向另一條路望去,同樣平坦,也許它更值得行走,
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因為它長滿茸茸綠草,等待人們的踐踏;
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
雖然它也已紛亂,
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行人在這裡過往奔沓。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
那天清晨,兩條路上覆滿樹葉,
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 In leaves
沒有腳步把它們踏碎。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
啊,哪一天我將走第一條路!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雖然我知道條條路相接,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我仍懷疑是否仍能走回原路。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我將把這事告訴別人,一面深深嘆息。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樹林中有兩條岔道,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而我走的那條路行人稀少,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這就造成了一切的差異。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人格者林義雄在卸下民進黨主席時,引用「樹林中有兩條岔道,而我走的那條路行人稀少」這句詩,在從來沒有消失過的記憶版圖裡,留下了政壇最美麗的背影。
「讓云」這個名字,其實就是「我走的那條路行人稀少」的淡淡水色勾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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